第八章 受排挤勘河察灾 感知遇竭力河工(第3页)
林则徐深得王相国信赖,而且又负责总核大工报销,在朱襄的师爷眼里,无异于眼钉肉刺。恰在此时,南河总督奉旨派人查勘决口后黄河走向及沿途被灾情况,为了便于查勘,请河工上也派人参与。这真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赵师爷建议,派林则徐为首,带四五个人参与勘查。
“林少穆办事认真,又曾经任过东河河帅,对东河情形再熟悉不过,而且威望又高,沿途必得各地支持配合。派他去再好不过。”赵师爷给朱襄出主意,“而且,他在王相国那里主意太多,把河帅的风头都压下去了。让他参与勘查,前后怎么着也得十天半月,河帅眼前先清静清静。”
朱襄是翰林出身,前年才由徐州府出任淮扬道。淮扬道全称是淮扬河务道,领淮安、扬州二府地,专责两府河务。数月前又兼署江苏臬司,如今署理东河总督,由从三品跃为从二品,是真正的“超擢”。不过,要论河工经验,他实在寥寥无几,根本无法与遍治水利的林则徐相比。越是如此,他心中的芥蒂越深,因此赵师爷的建议,正中下怀。
他亲自来见王鼎,把林则徐猛夸一通,说查勘沿河情况的差使,非有林则徐这样既洞悉河务又关心民生的人牵头不可。王鼎也答应了。
林则徐心中明白,这又是赵师爷调虎离山之计,但沿河查勘给朝廷提供救灾建议,也是件很要紧的事情,他也就痛快地从命了。
随他一起南下的,还有高步云和河道衙门的一位姓董的文案,是朱襄从淮扬道上带来的,可理解为朱襄的眼线。不过此人很忠厚,不是奸猾之徒。
林则徐和南河的人一道,从决口处南下,一路查勘,大多数时候乘船,有时也弃舟就陆。所到之处,要记录河道的宽窄,分流的情况,被灾的轻重。河水分流的地方,又要分成两队甚至数队,分别顺流查勘。下泄的黄河水,出了开封护城堤后,分为南北两股。北股占总水量的十分之三,经陈留、杞县、睢州、柘城至鹿邑以北,与涡河合流,注入安徽亳州、蒙城,至怀远县荆山口入淮,泄入洪泽湖;南股占总水量的十分之七,经通许、太康至淮宁、鹿邑,冲成河槽九处,弥漫下注清水河、茨河、瀖河,直趋安徽太和县境,至宋唐河又分为两股,经阜阳、颍上、五河、盱眙注入洪泽湖。黄流经行之处,形成河槽合流者,深八九尺甚至二丈有余;在平原漫流者,渺无边际,深一二尺或五六尺,而宽至二三十里甚至百余里。至于受灾情况,河南以祥符、陈留、通许、杞县、太康、鹿邑为最重,安徽以太和、凤台、五河为最重,共计五府二十三州县需要赈济。成灾时正是六月禾苗在地,无从收获,大水漫漫,地难涸复,种麦无望。如果不在年前完成堵口,明年春耕也无法进行。
林则徐一行于十月下旬查勘完毕,赶到清江浦向南河总督麟庆复命。林则徐建议,考虑到受灾百姓太多,尤其寒冬将至,饥寒交迫,青黄不接,如果不善加赈济,则有可能因灾生变。因此必须向朝廷说明实情,对受灾府县一律赈济;要从附近未受灾府县尽快调粮,以免发生粮荒;全面推行以工代赈,河工优先召集灾民承接,以土方核价,勒限稍宽,让灾民得实济,不致饥寒所迫,以弭乱于河工。
麟庆十分赞同:“林公所谋,全是为社稷民生,我将以林公高见入奏。”
林则徐回到祥符工地,已经是十月底,下了第一场雪,水面已经开始结冰。大坝上冷风嗖嗖地吹,像刀子一样割着人的脸。王鼎裹着一件羊皮袍,缩着脖子在大坝上站着,身边是慧成、张亮基等人。林则徐与大家见过面,劝王鼎说:“相国,有慧通政他们在,您又何必非在坝上受冷,您都七十多了!”
王鼎指指水中作业的兵夫员役,说:“少穆,你看他们大水中打桩砌石,挑引河,筑滚坝,水浸风吹,而且大都穿着单衣!我辈坐而督工,裘衣肉食,劳逸真是天壤之别,与他们比,我们还好意思说苦吗?而且英夷方肆,天子宵旰沥胆,将士枕戈海上,不是我们做臣子能享安逸的时候!”
前河督文冲枷号两月的期限已过,他已经于昨天起程发配新疆;而南下厅同知高步月、署南下厅守备许彪、千总高振、外委刘让等人于十余天前奉旨枷号一月,满一月后押发新疆充当苦差。高步云为哥哥鸣不平,说:“当初他早就发现问题,一再请河帅拨银固堤,可是被河帅驳回,天理何在?”
这么多官员被处分,补缺自然全由新河督朱襄奏请,而且顺次递补,涉及人数不少,奔走钻营,皆在这个月内定案,河上官员,不少人对他感恩戴德,一呼百应之势已成。
晚上掌灯以后王鼎才与众人一起下堤回到住处。赵师爷已经等候多时,身后跟着两个人,抬着一只箱子。他说:“相国,河道上今夏去口外采办的狐裘已经做好,朱河帅吩咐为钦差行辕每人做了一件,让我送了过来。”
众人一听,都面露喜色。
河道豪奢,诸事增华,他们穿的狐裘,并不从市场上购买,而是每年于夏秋之间派人带数万金出关,购回整张的狐皮,令毛匠就其皮之大小,各从其类,分大毛、中毛、小毛,做成狐裘,按职位高低分别分配。
王鼎稍稍犹豫,但看众人期待的目光,发话:“收下吧,你给朱河帅带话,就说我谢谢他了。”
赵师爷留下货和单子,带着人走了。张亮基把单子递给王鼎,自王鼎而下,他从京中带来的人皆有份。王鼎把单子扔到一边说:“朱某人真是会算计,文河帅虽然获罪,可毕竟也是他的前任,再说他去新疆苦寒之地,比谁也都需要狐裘。他非要等文河帅走了才肯送来,其心可恶。”
这批狐裘是文冲夏天派人出关去购的,几天前就到了。文冲曾对王鼎说:“朱河帅唯师爷之命是从,鸡蛋里算出骨头。他是在等我走了才肯送来。”
果不其然,被文冲说中。
第二天一早,王鼎率众人到坝上去。他没穿狐裘,但吩咐人打好包带着。到了坝上过了半个时辰,朱襄才率河工上的官员们赶到,清一色的新狐裘,十分扎眼。朱襄例外,是一件紫貂,和赠送王鼎的一样。
王鼎看他一眼说:“朱河帅,都穿起来了,挺暖和吧?”
朱襄看钦差行辕的人都没穿,有些尴尬,说:“相国,天冷了,你身子弱,该穿上暖和暖和。”
王鼎说:“我放羊出身,没那么娇贵。我这老羊皮袄,不比你这狐裘差。”
王鼎的老羊皮袄是从陕西老家带来的,羊毛在外,穿在身上像个老羊倌。王鼎有时真像陕西老羊倌,脾气耿直甚至有些固执,对看不惯的事情,总要一吐为快。他又指指林则徐说:“钦差行辕里面,除了我,年纪最大的就是少穆,身体最不好的也是他。我有老羊皮袄,他连皮袄也没有,你送我的紫貂,我要借花献佛,转赠给少穆了。”
没想到王鼎还有这一手,林则徐连忙说:“相国,万万不可如此,万万不可如此。”
朱襄说:“相国,您老这是骂我呢。手下人办事不周,把少穆漏掉了。来呀——”一个长随立即跑过来,朱襄吩咐,“回去后立即想办法,给林公送一件来。”
林则徐说:“朱河帅,不必了,我无功不敢受禄。”
王鼎说:“少穆,你也不必推辞。虽然你不是我从京中带来的,但也是我奏请的襄办,别的人有,你也该有。”
朱襄在坝上转了一圈,就带人往北去,说是去看看挑挖引河的进展。等他走远了,王鼎对钦差行辕的人说:“你们不要以为我在乎的是件狐裘,我是要告诉朱河帅,少穆是我倚重的人,他可不要存了小瞧的心思。”又对林则徐说,“少穆,如今你回来了,还是按从前的章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可要给我当好管家和参谋。那个赵师爷,你别管他,如果他再不像话,我就当劣幕参了他,那时候恐怕朱河帅脸上也不好看了。”
王鼎依重林则徐,河工上尽人皆知。朱襄见到他也比从前客气,但这反而让林则徐感到不安。
这天晚饭后议完事,王鼎说:“少穆,今天朱河帅向我提了个建议,他说河水夺堤而出,量大流急,河床又高,合龙时非常困难。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提议在大坝后面,修二道坝,他说这也是抢堵决口常用的办法。我对河工不甚了了,想听听你的意见。”
抢堵决口,的确有修二道坝的情况,万一主坝合龙不成,就可以二道坝抢堵合龙。但这种情况少之又少,朱襄在河道上干过,不可能不知道。而他却对王鼎说是常用的堵口办法,显然是另有所图。其意也不难揣测,无非为河道的官员们谋利而已。河道工程和内务府办工程一样,不怕其大,因为工程越大,里面利益越厚。内务府的工程,层层盘剥,最后用于工程的十不及二三。河工没那么严重,但层层落入官员口袋的为数也甚巨,这是尽人皆知的秘密。自己若不赞同,无疑是断人财路,会惹人憎恨。
王鼎见林则徐迟疑着不开口,说:“少穆,你也知道我给皇上打了包票,绝不虚靡国帑。我把总核支出的重担交给你,就是让你帮我设法撙节。修二道坝必然要增加支出,如果非修不可,我就采纳;如果不是必须,你可不能瞻前顾后。”
林则徐说:“据我了解,河南历次抢堵,都没有修二坝之说。而且如果修二坝势必在主坝后面数十丈,河滩疏松,塘坑众多,用料不菲。”
王鼎说:“这就是了,我也问过好几个老河工,他们也说河南从来没有修二坝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