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有委屈则徐自解 举忠臣王鼎尸谏(第6页)
这时太监传旨叫起。以穆彰阿为首,众军机鱼贯前往勤政殿,穆彰阿没邀王鼎但也没表示他不必去,因此王鼎跟在潘世恩后一同前往。等军机磕头请过安,道光看到了王鼎,说:“王爱卿,你身子骨养好了?”
王鼎说:“托皇上洪福,好多了。老臣前来奏请赏假,走得急,折子忘带了。”
道光微微一笑。王鼎耿直,连撒谎也不会,他这样认真的老臣,能忘了带折子?
王鼎不待皇上再问,说:“老臣昨天捧读了明发上谕,朝廷一意剪除夷孽,扫**海氛,老臣十分振奋。”
道光帝点头说:“你也读到这个上谕了——好,这件事以后说。穆彰阿,先说奕经收复镇海的事。”
英舰退出宁波乍浦后,镇海的英船也调走了数只。扬威将军奕经上折,计划出兵收复镇海。其实他不过是做做姿态,他连宁波都收复不了,付了一百二十万两银子“赎城费”英夷才退出来,他又有何本事能够收复镇海。穆彰阿对浙江的情形十分清楚,他的意见是英夷退出宁波,又调走镇海舰船,十有八九是要声东击西,骚扰他处,或者进攻省城杭州,或者到长江口滋扰。现在奕经率军驻省城,如果他前脚出省,英舰后脚前来,难免顾此失彼,中敌奸计。他的意见是传旨奕经,不要轻举妄动。
接下来议的是耆英专办羁縻事宜。扬威将军奕经奏,外委陈志刚回禀,英逆不愿战祸,只求通商。奕经据此上奏,请耆英专办羁縻英夷事宜。其实耆英奉旨到浙江,就是为了与英国人议和,这一道奏折,是他与奕经商议好的,掩耳盗铃而已。
王鼎听到“羁縻”二字,十分不满,他顾不得礼仪,越班陈奏:“皇上,英逆包藏祸心,所谓只求通商,纯属托词。在广东他们说只求通商,可是连据我大角、沙角;在厦门也是说只求通商,结果夺我厦门、鼓浪屿;如今连下我浙东诸镇,以致督臣殉节,镇将捐躯,荼毒生灵,现在又说只求通商,欺我朝廷是三岁小儿不成?”
道光帝说:“王鼎说得有道理。这个外委陈志刚,既然见过英酋,必非三言两语而止,此外有何言语?何以断定英逆是只求通商?着耆英据实具奏。当然,如果逆夷确实只求通商,朝廷也不能置之不理。着耆英妥为商办,奕经不必会衔。”
道光帝肯定了王鼎的意见,但结果却仍然是同意让耆英专办羁縻事宜。所谓“羁縻”不过是议和好听的说法。只是圣意独断,他无法反驳。
接下来又议两江加强上海宝山一带防务。等议完了,道光帝说:“你们跪安吧。”
王鼎以头碰地,奏道:“皇上,老臣有事奏。”
道光帝说:“好,你说。”
王鼎说:“老臣昨天捧读上谕,要办理不善之臣戴罪图功,又鼓励士民中谋勇出众之材举办团练。老臣举荐林则徐、邓廷桢可戴罪图功,或到浙东赞襄军务,或者举办团练,带勇协守,必能深资得力。”
道光说:“你身体未愈,可再调养数日,何必如此着急。你也跪安吧。”
众军机嗻一声,磕头退出勤政殿。
回到军机处,王鼎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呼呼喘粗气。王鼎有陕西人的典型性格,耿直,说话办事直来直去,不擅与人辩论,更不擅婉转地表达自己的意见。他自己跟自己生了一会儿气,拍拍桌子说:“我总算看出来了,朝廷谕旨上说要主剿,可心里却是想着和。”
众人都不应声。
这时候,小厨房的点心上来了,一人一小碗莲子粥,一小碟青色如鲜的糖青梅,还有一小块绿豆糕。军机们上朝早,散朝出来,都饿了,这些点心既消暑又充饥,是小厨房精心准备的。
众人都低头吃点心,唯有王鼎不吃,拿点心撒气,拿筷子敲着碟子说:“吃吃吃,诸位还能吃得下。”看大家都不理他,他直接与穆彰阿过话,“穆相,你是首辅,你说,朝廷是不是打着和逆夷讲和的算盘。”
穆彰阿说:“老相国,上谕你也看了,没这么说吧?也没人说要与逆夷和。”
穆彰阿微微一笑,很客气地说:“老相国,你也知道咱们军机上的惯例,皇上之所以集体召见军机大臣,就是为了避免专擅,大家说话的分量都一样重,谁也不能硬去影响谁。您老要举荐什么人,我绝对不敢提异议,可是让我帮着您推荐,那可有结党的嫌疑,我实在不能苟同。”
按军机上的规矩,的确如此,但军机首辅或某位偶有提议,大家附和支持也是常有的。穆彰阿不肯帮忙,偏又找了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这在耿直的王鼎看来,穆彰阿就是一副奸臣的嘴脸。
王鼎怒发冲冠,大声说:“林少穆、邓嶰筠是主战大臣,是铮铮铁骨的忠臣,谁反对用忠臣,谁就是秦桧,就是严嵩!”
众军机呱唧呱唧吃点心,没人劝王鼎,也没人为穆彰阿说话。穆彰阿在朝中势力很大,门生故吏无处不有,军机章京中亲穆彰阿的更是大有人在,但在军机大臣中,却并无穆党。潘世恩在军机大臣中排名第二,但在内阁中,他却是排名第一。他为人圆融,从不与穆彰阿争权夺利,但也绝对不会死心塌地帮穆彰阿。蒙古正蓝旗出身的阿鲁特·赛尚阿,笔头上功夫了得,嘉庆二十一年考取的翻译举人,由理藩院笔帖式选任军机章京,而后至郎中、内阁学士、侍郎、副都统,道光十五、十六两年就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然后出军机任察哈尔都统,后任理藩院尚书,去年重任军机大臣,对穆彰阿经营势力多有不满。何汝霖科举十分不顺,大半辈子都在应试,三十三岁才中秀才,四十五岁中举人,五十三岁考录为军机章京,担任军机处方略馆纂修官,负责整理材料,案牍劳神,是所谓的不受待见、难得提拔的“黑章京”。他不擅走门路,只知道认真职事,谨慎奉职。他的提拔很偶然,有一次道光帝心血**,到军机处闲逛,那时候军机大臣已经散值出宫,军机章京也都走光,只有方略馆有一人在挥汗如雨,奋笔疾书。道光帝心生好感,有意考校,结果问了几个问题,何汝霖都对答如流,且颇有见地。穆彰阿因此还受到道光帝的责备,怪他不重视人才,这么成熟稳健的老章京,五十三四才是个四品官。此后何汝霖一路青云,大理寺卿,左副都御史,道光二十年成为军机大臣,最近刚从兵部右侍郎迁户部右侍郎。穆彰阿以为他走了旁门左道,何汝霖自然也不把穆彰阿当恩公待。以学问深厚、直言敢谏出名的祈隽藻,更是简在帝心,去年到了一趟福建,先迁左都御史,不到两个月补授兵部尚书,去年九月从福建回来,就以户部尚书在军机大臣上行走,连“学习”这个环节也省了。他势头猛,学问人品为世人所重,他根本看不上在皇上面前夹着尾巴做人的穆彰阿,对老好人潘世恩也瞧不上,能入他法眼的只有一个刚直清廉的王鼎。王鼎和穆彰阿怼上了,诸位都不吱声,只管看热闹。
陈孚恩是领班军机,有自己的单独值房,穆彰阿一进去就大发牢骚:“真是受不了,逮住谁就咬谁。”
陈孚恩劝慰说:“穆相,您不必太放在心上。王相国是陕西人脾气,说话又是胡同里走竹竿,直来直去,不顾忌别人的感受。您放心好了,等他火气消了,肯定就给您道歉。”
穆彰阿说:“我哪敢奢望他道歉,他不为难我就谢天谢地了。”
王鼎出值回园邸,下午儿子王沆又赶来了。说起上午的事,王沆劝他消消气,又劝他说:“大,您也不要只怪穆相国,毕竟这事他说了也不算。”
王鼎说:“他是军机首辅,不是他从中作梗,难道要怪皇上不成?”
王沆说:“您总要摸清楚皇上的意思再说话也不迟。外面都传说,皇上对林公没办好广东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
王鼎说:“那好,明天我谁也不找,只对皇上说话。”
王沆小心劝道:“大,和皇上说话,您可千万要声音要小一些。皇上这些日子,也不好过得很,您别惹皇上生气。”
王鼎白了儿子一眼说:“瞧你这点出息,皇上才不像你们想的小心眼,对老臣客气得很。”
王沆说:“大,我给您出个主意,皇上到底愿不愿听您推荐人,有个办法可以试探出来。您上个折子奏报您的病情已经好多了,只是脚步有点不赶趟,请皇上再赏假。皇上如果希望您入值,就不会准您假,如果不愿听您说话,必定会再赏你几天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