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实边防议建军镇 惩跋扈勇斗回王(第2页)
林聪彝说:“过了三更了。爹,火上热着粥呢,我给你盛一碗来。”
林则徐喝了一碗熬得稀烂的老米粥,精神头好多了。他说:“老三,别担心,没事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布彦泰的信,说:“老三,爹一时进不了关了,这是布将军的信。”
林聪彝读了信,说:“爹原来是为此心焦。怪不得郎中问我,爹是不是有特别烦恼的事。都怪孩儿,竟然一点也未察觉。”
林则徐说:“今天请的郎中,医道不错——爹没告诉你,实在不知道怎么说。”
林聪彝想安慰父亲,但以他的阅历,根本不知如何劝慰。
林则徐说:“我刚刚梦到你爷爷了。他还是那么瘦。好像是我参加会试那年,腊月里,我要赴京赶考,为盘缠的事借遍了亲朋四邻。不巧你爷爷又病了,郎中说是终年劳累,需要用人参补一补。可是刚给我凑够盘缠,家里哪还有钱买人参?当时,我和你娘结婚两个月,你娘要陪我进京,两个人的费用,少了实在支撑不下来。我当时竟然把凑起的盘缠全数带上,没给你爷爷留下一两。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我三四岁跟着你爷爷读书,他终日把我抱在膝盖上,对我慈爱无比,这个道理很早就懂,可是,在他病重需要一支人参的时候,我为了赶考,一两银子也没给他留下……想起来,心里有愧……”
林则徐闭着眼,摇着头,眼角落下泪来。
林聪彝从来没见父亲这么伤心过。他说:“爹,你也不必太难过。如果换成我们正进京赶考,你也一定会像爷爷一样,把钱省出来的。”
“是,父母慈爱子女,这是天伦。”林则徐说,“道理我明白,可就是无法原谅自己。”
林聪彝劝他说:“你也得为爷爷想一想,如果你真的因为盘缠不足不能参加会试,爷爷会不会更难过?所以,爹爹不必过于自责。”
林则徐说:“后来你们都出生了,我也做了人父,能够理解你爷爷的心思。我一直想有个机会,和你爷爷说说我心里的愧疚。可是出来做官后终日忙碌,嘉庆七年,我在陕西按察使任上擢江宁布政使,派人回福州接你爷爷到南京,心想终于有机会侍候你爷爷了。可是没想到他到江宁不久就病逝了,我当时还在陕南救灾,临终前我也未在跟前。我心中的愧疚也就永远没机会亲口对他说了。”
林聪彝说:“爷爷知道你的心思,你不必说,他也会知道。你不是常说,知子莫如父吗?”
林则徐说:“我也这样安慰自己。每次梦到你爷爷,他都会说,老三,别往心里去,爹从没怪过你。人生七十古来稀,爹活了七十八岁,知足了。你给林家争了光,我到地下见到祖宗,脸上也有光。可如今,我是个罪臣,连关也入不了,让祖宗蒙羞了。”
“爹不要这么想,你是受冤枉的,大家都知道。”林聪彝说,“一路上大家这么尊重你,没人拿你当罪臣。”
“是啊,这是我没想到的,也是我最感欣慰的。”林则徐说,“京中为我说话的人也不少,可是,圣意何时才能回转呢?我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我真怕客死异乡,不能活着进关。”
林聪彝连忙劝他:“爹爹不要这么悲观,即便捐修阿齐乌苏大渠的功劳还不能打动皇上,你往返南疆两万余里,亲自勘察垦地,这份劳绩布将军一定会为你请功。”
“布将军为我已经尽力了,听天由命吧。”林则徐说,“老三,如果我真的不能活着入关,你们兄弟扶棺回福州,一定把我葬在你爷爷身边。还有,一定要把你爷爷的坟重新修一修,这点钱不能省。我一直想把你爷爷奶奶的坟重新修一修,一直未能如愿,这件事交给你们兄弟几个了。”
林聪彝说:“爹爹何必说这话,你放心好了,我要陪着你进关呢。”
林则徐说:“好,暂且不说这事。为你爷爷修墓的事,不能忘了。”
既然已经没有释回的可能,再在哈密等也没意义了。林则徐打算后天就折回吐鲁番。林聪彝不同意,认为他的身子太弱,实在不宜长途跋涉,最好还是休息十天半月,无奈说服不了固执的老头子。
第二天一早,林聪彝去协办大臣府找到恒毓,向他求助。恒毓说:“三公子放心好了,我有办法留下林公。”
恒毓到了东关林则徐的住处,对他说最近有两道廷寄过哈密到将军府,里面必有一道是关于哈密垦地的旨意。从哈密到伊犁将军府,往返不到半个月。请林则徐务必以十天为期,如果十天还无消息,他要返回吐鲁番,绝不阻拦。“林公你想,如果有旨让你勘察哈密垦地,你折回吐鲁番,再折回来,一来一去,就要二十余天,你劳苦奔波事小,耽搁了勘地岂不难以交代?”
林则徐知道这是劝他的话,却不无道理,而且他的身体的确需要休养,于是在哈密住下来,安心调养。郎中开的药很对路,林则徐身体恢复得很好,开始给友人复信,给恒毓等人书写对联。八月初十,收到全庆转来的廷寄抄件,是关于垦地的,但不是勘察哈密,而是吐鲁番伊拉里克——
军机大臣字寄前任喀喇沙尔办事大臣全、乌鲁木齐都统唯,道光二十五年六月十九日奉上谕:
布彦泰奏查明伊拉里克地方,在吐鲁番境内,向隶乌鲁木齐都统管辖,距伊犁二千余里之遥,所有开垦事宜,请由惟勤自行具奏办理等语。此次伊拉里克开垦地亩,仍着全庆、林则徐前往该处详细履勘,既将丈地分田、招民安户及考核工费各事宜悉心妥酌,与惟勤通盘筹划,联衔具奏。将此谕知全庆、惟勤,并传谕林则徐知之。钦此。遵旨寄信前来。
林则徐看罢,心情为之振奋,把抄件交给林聪彝。原来是折回伊拉里克勘地,林聪彝不知老父何以如此高兴。
林则徐说:“你太粗心了,‘联衔具奏’四字你应该留意到。从前的几道上谕,都是说由我和小汀勘察后呈报将军,由将军具奏;而这次恩准我‘联衔具奏’。我一个废员,并无官衔,圣谕如此,当不是笔误,而是圣心回转加恩!”
“啊,的确如此!这一定是布将军的荐片起了作用。”林聪彝说。
布彦泰已经是两次单片为林则徐请功,去年龙口竣工,他就为林则徐附片请功,虽然林则徐未得释回,却被委以南疆勘地的差使,形如钦差大臣;阿齐乌苏大渠竣工后再次举荐,虽然仍未释回,却有了“联衔具奏”的说法,林则徐在道光帝心中的地位再次得以提升。
林聪彝说:“南疆勘地收功,布将军若再为爹爹请功,一定能够释回了。”
林则徐说:“但愿如我儿吉言。”
林则徐决定明天就起程回吐鲁番,林聪彝也赞同,父子两人高高兴兴收拾行装。第二天半夜起行,仍然是早晚赶路,午间休息,用了十多天的时间,于八月二十三日回到吐鲁番。全庆已经提前赶到,因伊拉里克灌渠尚未完工,应吐鲁番同知之请,暂缓几日勘察。
这天下午,布彦泰的亲信师爷到了,带来了布彦泰的亲笔信,极短,只有一句话:小汀、林公,南疆垦地,宜招民屯垦,以符上意。
林则徐问师爷:“将军这是何意?”
师爷又递上一份廷寄抄件和一份奏折抄件,说:“两位看完上谕和穆中堂的复奏就明白了。”
军机大臣字寄伊犁将军布,道光二十五年六月初九日奉上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