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左制台忧心屏藩 袁世凯智平朝乱(第2页)
“这一点我也赞同。南洋的舰船也太少,我已奏报朝廷,长江水师那里添十艘舰船,南洋也要再添五艘。”
李鸿章听了这话一脸茫然。他此次来见左宗棠,虽说是商量海防,但主要是想把南洋的四艘舰船调两艘到北洋去应变。朝鲜与大清接壤,而日本与大清也是一苇可航,如果在朝鲜闹得不痛快了,日本人学习英法等国的做派,打发几艘军舰到直隶来,京城就人心惶惶,所以必须有几艘舰船看家。现在北洋顶用的有八艘舰船,派四艘去朝鲜,剩下还有四艘,可是这四艘有两艘要在旅顺那里照应,因为旅顺正在建军港,要防备日本人破坏。这样一来天津就只有两艘舰船了,所以他前来是想与左宗棠商借两艘。
“现在法国人在南边闹,日本人在北边闹,实在有些顾不过来。”李鸿章叹了口气,他本想接下来说一朝鲜就在京城榻侧,北洋地位实在重要,事关京师安危,不能不请左大人帮忙,然后顺理成章把借军舰的事说出来。
没想到左宗棠话赶趟得很:“是啊,法国在越南闹,日本在朝鲜闹,越南、朝鲜都是大清属国,都要顾。日本不过是刚刚学步的黄口小儿,法国却是与英国齐名的西洋大国,所以南边的事情更难办。我忝掌南洋,长江以南的防务都不能不筹划。只是南洋舰船实在太少了,我听说‘登瀛洲’号和‘泰安’号都被北洋调去了,现在南洋吃紧,我正打算给你写信,想让你把两艘兵船还回来以加强南洋,没想到你就来了,我也就免了这封信了。”
李鸿章真是哭笑不得,自从踏进门来,左宗棠就一次次让他吃惊,现在借军舰的事还没开口,左宗棠倒先讨起债来了。他只好打消了借舰的念头,好在“登瀛洲”号是早期造的木壳船,有无都没多大用处,所以他很爽快道:“好,在下到上海后立即发报让‘登瀛洲’号回南洋。不过大人既然说起了属国,在下就要接着大人的话说说看法。朝鲜和越南有所不同,从地理上看,朝鲜与奉天接壤,此地乃大清龙兴之地,关系自然非同寻常,越南不过是滇粤的屏藩。再从与两国亲疏上看,朝鲜准时人贡,时有使团前来,而越南十几年来几乎断绝往来。为什么?是越南当日见大清多事,以为有机可乘,想成为自主之国。法人则投其所好,结果中了法人的圈套,处处受到限制。越南担心被法国鲸吞,所以他现在又要派遣使团请我国援助,其居心实在叵测!越南既已阴降于法,而我代为力征,与法国决裂,兵端一开,必扰通商全局,实在不值!更怕一发难收,竟成兵连祸结之势。”
李鸿章一口气把话说完,自以为说得有道理,左宗棠不能不有所赞同,没想到左宗棠侃侃而谈,两人的观点竟大相径庭。
“大清不能怪越南,越南是受了法国人欺负,作为宗主国,因为内忧外患,没有尽到保护的义务,就像老子没本事,儿子受了欺负,老子得感到伤心愧疚,怎么能回过头来怪儿子?现在国内平静,法国再欺负越南,大清如何能袖手旁观?正因为现在日本也在朝鲜闹腾,所以在越南问题上更不能让步。如果像你所说,任由越南自生自灭,那岂不是告诉日本,大清对属国并无保护义务!至于说衅端一开,兵连祸结,终成不了之局,我看更无道理。如果法国不讲道理,那就不如与之一战,法人向来欺弱畏强、好大喜功,躁急而畏难;近来国内党派纷争,政无专主,仇衅四结,实有不振之势。吾若示以力战而不相让,持之数年,法国便不战而败。就是真打起来,他劳师以远,我守株待兔,何况越地烟瘴异常,疫痢流行,法人不适,死伤接踵,有此数忌,势难持久,最终必知难而退。”
李鸿章的观点被左宗棠批得体无完肤,他有些沉不住气了:“左大人,话不能这样说。现在的问题是法国海军力量强我太多,他不会弃长用短,在陆地上与我争胜负。到时候他们会像庚申年那样,军舰北上,封锁天津,京城立即人心惶惶,难道又要让太后和皇上秋狩?”
“就是秋狩,或者迁都,也不能认输。”左宗棠强硬得很。
“那要是太后和皇上要认输呢?庚申年最终还不是签订的和约?”李鸿章不以为然。
“太后和皇上要认输,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要劝。这些年就是没骨气的臣子太多,才让朝廷底气不足。再说,现在已不是庚申年,那时候洪杨作乱,朝廷无力御外患,现在朝廷上下一致对外,何惧法国?”
“外敦信睦,隐示羁縻,以二十年之和平换强国之大计,这是恭亲王的一番苦心。”李鸿章对左宗棠的观点不能苟同。
这话左宗棠当然熟悉,在京中九个月,听恭亲王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而他最不服气的也是这句话。
“少荃,这句话说到底就是要向洋人让步,要一让再让,打碎牙也要和血吞。忍让并无错,可也要有个限度。二十年来我一让再让,结果呢?同治九年英法美等国在天津闹事,让曾文正焦头烂额,崇地山赴法道歉;同治十三年,日本人窥我台湾,后又占我琉球;光绪元年,英国人借马嘉里一事又逼迫我签订《烟台条约》;而俄国人则趁新疆变乱之际占我伊犁,最终是割地赔款;现在是法国侵吞越南,日本图谋朝鲜……敦信和睦,有和可言,有睦可讲吗?我看到的倒是洋人得寸进尺,舐糠及米,蹬着鼻子上脸!至于恭亲王,说句不敬的话,锋芒已无,胆略俱欠,已非当年不负众望的议政王了!”
左宗棠粗门大嗓带着怨气说出的这些话,让李鸿章有些目瞪口呆。这些和约几乎都是由他与洋人谈判签订的,这也是他被骂作卖国贼的主要原因。在他听来,左宗棠无疑是在当面骂他。可其中曲折又有谁知?他苦心维护和局,难道有错吗?
这人简直是疯子,不可理喻,我不能再与他多说一句。他在心里想着,便拱了拱手道:“大人既然如此说,在下也无话好说。谢谢大人的茶,朝鲜事情紧急,恕在下无暇请教。告辞!”
左宗棠拿拐杖点了点地道:“恕不远送。”
说是不远送,左宗棠还是站了起来,一直送到门口。左宗棠倚老卖老,李鸿章是知道的,不过要论人阁的时间,自己又比左宗棠早,自己还是文华殿大学士,所以左宗棠在他面前卖不动。不过,他没想到左宗棠送到门口,竟然还有一语相送:“少荃,对洋人一味忍让没用!直起腰来说话,洋人吃不了人!”
李鸿章刚刚有点舒缓的心情又被这句话给破坏了,他立即回敬道:“要论与洋人打交道,在下比左大人要早,英国人请在下去检阅他们兵舰的时候,左大人还在给骆文忠公写稿案呢!在下与洋人交往,向来都是直着腰说话,但从来不在洋人面前逞无谓之勇。”
李鸿章嘴巴厉害,左宗棠也是知道的,他这一通抢白并没有让左宗棠生气,而是笑呵呵地看着他离去。
怪不得他在京中待不下去,要是让这样的人执掌军机,真是国家之大不幸。李鸿章出总督府时这样想,等他乘船到了上海,脑子里依然是这句话。
李鸿章到了上海,就住在天后宫。天后宫就是妈祖庙,因为屋宇宽敞整洁,成为大员过上海时的栖身之地。
李鸿章到来前,邵友濂早就命人仔细收拾干净了。李鸿章人住后甚为满意,他也不急于赶赴天津,想在上海先看看各国的反应,再决定行止。
朝廷的意思是让北洋派军舰赴朝鲜,与日本针锋相对,以示宗主国保护之意。但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大清以宗主国之名出兵,日本以使馆被毁、人员被杀之名亦出兵,双方剑拔弩张,一旦起了冲突,那就麻烦不尽了。
上海驻有英美法德等国的领事,他们消息灵通,所以李鸿章要在上海小住几日,听听各国的说法。如果各国对日本出兵深以为然,那大清派军舰就要慎之又慎了。
当晚,李鸿章便与上海的几员心腹密谈。邵友濂详细报告了左宗棠巡阅上海的情形,虽然这些都曾写信向李鸿章报告过,但毕竟没有面谈详细。左宗棠过租界,洋人派兵亲自护送,吴淞口阅操,各国军舰大鸣礼炮,礼遇之隆无与伦比。李鸿章虽起家上海,素以善与洋人交涉自负,但各国从来没有以这样的厚礼待他,所以心里不免有些失落。邵友濂见此安慰道:“洋人对左大人如此礼遇,据传是因为胡雪岩的缘故。”
“怎么,这事与胡雪岩有何关系?”李鸿章问道。
“胡雪岩为了让左大人高兴,向各国水师提督或总兵送了银子,特请他们升炮致意。中堂知道洋人嗜利,放几响礼炮本是寻常,又有银子可拿,他们何乐而不为呢?”
“哦,这倒也有可能,胡雪岩做得出。不过左大人收复了新疆,洋人也的确佩服。”李鸿章这话说得有些心口不一。
两人又谈了一些华洋交涉的事情后,邵友濂便起身告辞了。接着,李鸿章又会见盛宣怀。朝廷已批准电报总局设在上海,盛宣怀此时正在主持筹建。两人的关系又深一层,所以李鸿章当着盛宣怀的面大发左宗棠的牢骚。
“左老三这人真不可理喻!有人骂我是卖国贼,我看他也是贼。在洋人面前一味逞强,能博清流一声赞叹,可真要按他的方法去办事,我大清岂不重蹈二十年前的覆辙?清流们一味对西洋强硬,这都是书生之见,谁料号称知兵的左大人竟也是如此。虽然湘淮军也装备了洋枪洋炮,可洋人也并未原地踏步,尤其海军,又比二十年前强之数倍。而大清呢?北洋水师算是最好的,可也不过是七八艘舰船而已!动不动就要跟洋人开战,杏荪你说,这仗能打吗?”
“这仗就算能打也不能打。中堂是从军事上来说的,属下因为身处商界,只能从商情而言,尤其是上海,一打仗就有塌台的危险。”盛宣怀道。
“此话怎讲?”李鸿章不明何来的危险。
“自从平定洪杨之乱后,东南沿海一直比较平静,与洋人的关系也不错,所以中外商人都看好上海,纷纷前来投资。听一个老上海人说,上海这十几年发展最为惊人,刚刚平定洪杨之乱时,上海的外国洋行大约有百余家,国内较大的商号也有一百五十余家,而今不过十余年,洋人商行已有四百余家,国内的商号竟然有八百余家。大马路一条接一条修起来,洋楼一座座建了起来,地火灯现在又要换电气灯,电报继而德律风,新鲜事物一样接一样,就连洋人也惊叹上海的发展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