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二)断路(1 / 2)
单家的会客地设在一间茶舍里,构思和设计相当精巧。
一道细竹帘将院落和茶舍做了简单的内外分割,将光影疏淡有致地洒了舍内人一身。
一只玉雕的鹿喷吐着清幽的梅子香,把茶香烘得暖而深长。
在银槌市的土地上,想要种什么东西是很难活的。
然而茶舍外种着一大片绿梅林,绿萼一串串低垂着,作含苞欲放状。
宁灼坐在暖意洋洋的窗边,用茶暖手,等了一刻钟,等来了单荣恩。
多年不见,单荣恩倒是保养有方,不怎么见老,还是唐装,还是优雅得体的模样,只是嘴角冒起了两个燎泡,看起来与他的体面不大相称。
宁灼站起身来:“单先生。"
引路的管家小声纠正:“宁先生,错了,是章先生。”
宁灼挑眉,看向了单荣恩,举起手表示抱歉。
这件事情,或者说八卦,宁灼是知情的。
单氏企业的主打品牌叫做“棠棣”。
“棠棣”的创始人,大名单云华,大约于十年前辞世,恰好就是单飞白被绑架的前一年。
论起来,单云华女士并非土生土长的银槌市人。
百年前,在185号安全点沉没后,她的父母经历了漫长的死亡漂流,活着抵达了银槌市,成了幸存的千分之一。
她有一个哥哥,当时年仅六岁,从小就懂事,因为去帮身为船上厨师的父母处理鱼虾,不小心被跳出来的虾子尾巴划伤了脚背,导致严重的细菌感染,不得不截掉了右腿。
他硬是靠着意志、运气和为数不多的抗生素熬过了死神,奇迹般的存活了下来。
船上有很多人叫他“奇迹男孩”,觉得有他的运气庇佑,这艘船说不定能平安抵达。
他们这艘船也的确迎来了奇迹中的奇迹,躲过了触礁、暴风雨、迷路的厄运,一路顺利抵达了银槌市。
可惜,在海上的时候,人们需要奇迹。
下了船的他们则迅速被现实打回了原形。
这些新移民被集中安排在一处,较为出色的人才很快被筛选了出来,被安排去了上城区或中城区工作。
单云华女士的父母是厨师,在船上被大家亲切地叫单师傅,下了船就是无人问津、没有价值的“社会底层”。
哥哥更不用说,船上的奇迹男孩,船下的残障人士。
出于“人文关怀”,一家人分到了一间小房间,潦倒地挤在下城区。
十年后,因为糟糕的计生条件、昂贵的孕检费用,他们又生下了一个左腿天生残缺的女婴。
这对普通人家来说,是堪称致命的打击。
然而,单家父亲瞧着儿子,抱着女儿,说:“可不就是缘分吗?一左一右,一个孩子有一半身子,将来兄妹俩也好有个搀扶!”
事情好就好在,单家父母是一对无药可救的乐天派。
别人家都是吃韦威公司出产的营养糊,他们家还是喜欢用大火烹炒出一片人间声色,在有限的金钱里,硬是把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单云华从小就是个作风硬朗、酷爱读书的姑娘。
她和父母详谈了自己读书的规划。她说,家里有多少钱都先供给我,陪我吃几年苦,我能读到哪里算哪里,总之,最后都还你们,一百倍地还你们。
她没有食言。
她硬靠着成绩冲破了层层阶级壁垒和白眼,一步步爬上了那道从下城区爬往上城的天梯。
在大学,她拿出了一份论如何将神经系统的点电位变化应用于义肢的论文。
在这篇论文里,她交出了“棠棣”的第一份设计稿。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彼时,义肢还只是追求酷炫和实用性的机械外骨骼,能够完成吃饭、取物、打字等基本动作。
而她的“棠棣”,追求的是完全代偿,是要让义肢真正成为“肢”。
至于后来的人们尝到了义肢的甜头,过度追求义体化,不停改造自己的肢体,恨不得换上各种义眼义耳义心脏,都和单云华最初的目的无关。
她的愿望—直很简单。
“棠棣”成功投入生产后,做出的第一样产品,是一双腿。
当时那个懂事地给父母择鱼虾的孩子,现如今已经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四十岁的男人。
安装了脑机接口的他小心翼翼地戴上一条钢铁右腿,慢慢走了两步后,站住了脚。
他回身一把抱住了妹妹,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同样佩戴上一条青花瓷左腿的单云华温柔地拍打着他的后背。
一个奇迹男孩,被他的妹妹给予了一个新的奇迹。
当被外人问起“如何从烂泥潭里走出来、获得这样的成功”时,单云华每每都是笑着的:“因为我们家的饭做得好吃啊。每天早上出门、晚上回家,都有动力。”
她将精力完全投入事业,在四十岁前实现了她的诺言:百倍地还恩给她的父母与亲人。
或许不止一百倍。
不过管他呢。
单云华四十岁结婚,丈夫章宾入赘单家,改名单宾。
她四十五生子,儿子随了自己姓,叫做单荣恩。
生下孩子后,她把孩子交给丈夫,由他全职抚养,自己继续全情投入工作,直到68岁,孙子出世才退休。
之后,她长久地潇洒自在,跳伞、攀岩、滑水,在八十岁时因为心脏病溘然长逝,结束了她精彩又忙碌的一生。
然而,在她去世后,她的儿子可以说是马不停蹄地改弦易辙了。
他先是收拢了母亲手头的所有产业,整合一番,在各个关键岗位完成了一番大换血,大有带着“棠棣”再创新高、再攀高峰的架势。
不过也只是拉出了个漂亮的架势而已。
说到底,“棠棣”是单云华凭自己的个人能力和魅力闯出的一个奇迹,这么多年过去,她的技术早就透过各式各样的途径,被大公司和财阀“共享”了。
早在单荣恩进入公司历练时,“棠棣”的市场份额就受到了大幅度的挤压,只剩下老牌义体企业的名头,仅能维持着一个基本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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