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

七十一(终)(2 / 2)

加入书签

钟文琪看来,默了一下后说:「刚才我听见你跟爸说话,你真的不结婚?」

我在最外面的铁门前站定,向她看,「怎么样?这很好不是吗?少个人跟你的孩子分财產了。」

钟文琪彷彿不以为然,「就算不结婚,你也可以有小孩。」

我好笑道:「我去哪里生一个小孩?」一顿,突然想说出口,「我根本不想有孩子。」

钟文琪微抬眉,忽道:「假如我不是意外有了,可能也不会生。」

对此,我可不作评论。

钟文琪望一望我,忽说:「你不结婚,但是有人大概真的要结婚了。」

我看她一眼,不语。

钟文琪仍说下去:「我跟何宝玲有些往来,听说不少——」

我截断她的话:「那恭喜你多了知心好友——不讲了,我走了,你进去吧。」

钟文琪似一顿,才道:「下次来,多留些时间吃饭,对了,你今天都没有看过小孩子,下次可就要比现在大了。」

我笑一笑,不说话,略一挥手,推开铁门就走了出去。

铁门在身后沉沉地关上,我走了两步,突然想回头去。钟文琪的身影已经走远。我过一下子才转回头,离开了。

离开淡水,我去到邱亦森那里。

他现在又开了第三家发廊,非常忙,有时候连十分鐘吃饭的时间也抽不出来。今天见面是好不容易才敲定的,也不去远的地方,在同一条路上,他那位男友开的店。

他和我叙旧,又一面跟男友打情骂俏,毫不浪费时间。

我看不过去,埋怨他,他反而来怪我不应单身。他道:「说真的,你也该去找一个人交往了。反正都到这地步了」

我佯笑,问:「哦?什么地步?」

邱亦森倒是不说了,后面也不提这方面的话题。可是我知道他的意思,大概他也看见过週刊上对于赵宽宜婚期的猜测。况且这两年,他一次也不劝我主动。他始终是认为我跟赵宽宜不合适。

大概也真的是不合适。所以是这样的结局。是我不合适赵宽宜。他更应该找到一个更好的。从前他又讲过,他并不是不会结婚的人。假如不是我,可能他很早就能选择好婚姻伴侣。

可能他真的是找到了。

今年冬天比以往都要冷,刚进入十二月,已经冷得不行。又下雨,一天到晚都好像浸在冰的水里面,浑身都是溼透的气味。当然不管冷不冷,日子都要过。忙起来的时候,根本顾不上天气好不好。

我早早排定时间去英国。这次去,除了看望母亲,也为了参加一场婚宴。新娘子是表姨的女儿。

这之前,我还去一趟上海。秘书也一起去了。飞机降落在蒲东机场,是下午三点多鐘。

通过关后,秘书打着电话联系上海方面的人,我走在前面,突然看见了赵宽宜。他在前面不很远的地方。他并不察觉。他身边有两个人,都很体面,一个正和他说话。三人走一路,向着一个方向去。

我怔住久久,简直以为看错。可确实是赵宽宜。

他当然还是那样子,始终好看,总是冷冷的。不知道他到上海做什么,我忍不住猜或许刚才搭乘了同一架班机,心中驀地震动。

但是我没有喊住他。

喊了又怎么样呢?这两来也不是没有努力说上话,情形如何,我怎么不清楚。现在他大概要装不听见。况且他走得很快。我想当作也不在这里看见他。可是后面的几天,总要分神,想他或许也正好在附近。

然而直到回去,一次也没有再看到过。

十二月中的时候,我照预定去英国。

接机的人除了母亲,还有她的一位男朋友。是叫logan的英裔中年白人。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他是一位律师,住在伦敦,是表姨女儿的一位长辈朋友。因一场活动和母亲认识。对于他们的交往,我最开始只有意外。因以为母亲至少短时间内不要谈感情。可总是乐见其成。

母亲仍旧和表姨一起住在坎特伯雷,她跟logan只在假日才见到面。这次婚礼,logan当然也受到邀请。前一天他先开车去母亲那里了,今天又来接我。

车子开出机场时,突然下起雨。雨不大,可是起雾了,放眼望去都是濛濛灰灰,有几分萧索。logan一面开车,一面讲:「咦,这两天天气都不错的。不过,我想差不多下十几分鐘就停了吧,都是这样的。」

母亲笑着附和。我没有作声,只是望着窗外一幕幕远去的光景。因时差,我感到疲倦,一路上很少说话,大部分是母亲跟logan在谈天。过不久,这雨真的是停了。而车子也慢慢驶离了伦敦。

婚宴就在今晚,在表姨家里。可是比较好像一场鸡尾酒会。表姨的女儿跟她的太太早在十月份已经办好登记手续。因朋友太多,他们已经办过两次大的婚宴,这一次是为了表姨在这当地的朋友而办。

晚上差不多五点鐘开始,陆续到了很多客人。有的看过,有的是初次相见。大家聚在佈置过的客厅,端酒取食,听着音响里轮流播放的曲子,轻松谈笑。

住在表姨家还有两个女大学生,跟母亲一起帮忙表姨招呼客人。我陪logan说话。总可以见到的表姨邻居ronnie在之后也来了,他端来两杯酒,加入我们的话题。

过不久,两位新娘子出场了。都不穿婚纱,只穿白色的短洋装,脸上都是洋溢着新嫁的欢喜。她们挽手走向前方,大家便安静。

表姨的女儿领太太向眾人致词,语多感谢,尤其对表姨。表姨这一辈子不容易,远嫁英国,婚姻却不幸,花费很多力气才终于离婚。她独自扶养女儿长大,可是没有旧观念,採取包容,支持女儿一切选择,包括接受女儿是同性恋的事实。听者皆动容。表姨上前拥抱了她们。

她向女儿的另一半讲:「我很开心,我又多了一个女儿。」

大家纷纷拍起手。

三个人端起酒致意。大家也举起酒杯祝贺。音乐再次响起来,轻快的节奏,男人唱出一句ifeelitinmytoes,loveisallaroundme……。

两位新娘子带着表姨一起跳舞。眾人也纷纷拉伴相拥,随着曲子轻摆。有的倒不跳,可是都兴奋快乐着,十足热络。

logan拖着母亲也去跳。两人面对面,搭手揽腰。母亲样子彷彿有些侷促,但是慢慢地放松,让logan领着踩步子。

我在一边静望,一会儿去走到门口。房子前的草皮上停了好几辆车子,周围彷彿只有这一处亮着灯,都是暗沉沉,非常安静。显得这里分外的蓬勃气氛。

我掏出一根菸点上,往下坐在房子前的台阶。

身后传出笑闹,音乐换了一支更轻快的。过一下子,身后隐约有脚步,我回头去看,是住在这里的那个来自荷兰的女孩子。

她逕自坐到我旁边,看来,「嗨。」

我只笑一笑。

她问:「能给我一根菸吗?」

我把烟盒递给她。她拿了一根,又借火。她彷彿很馋似的狠抽了一口,可是一呛,用力地咳起来。

我不由笑,说:「小心抽。」

她问:「这是什么菸?」

我道:「自己捲的。」

她把那支菸拿在手上看了看,「你技术很好啊,简直看不出来。」

我微一笑,不说话。她还是把那根菸抽完了。她起身走开。我仍然坐着,听见屋里的歌曲又换回了原来的一首。

正在唱,youknowiloveyou,ialwayswill,mymind'smadeupbythewaythatifeel,there'shere'llbenoend……。

我静静地听,慢慢抽菸。脑中要想起很久以前参加过的一场婚礼。我想着那时候的快乐,不由感到了甜。可是回过味,又酸又苦。世事难料,当时怎么能想到现在。又怎么想的到有那些变故。我亦未料到必须做出一个抉择。

时间还是太快,转眼两年。或者赵宽宜真的已经变了。但是我知道我自己,我依旧爱着。不管如何都是。

我在英国待了一星期。这是两年来最长的一次假期。还是由logan开车,跟母亲一起送我去机场。

取了行李,logan回去车上,母亲却还站着,她突然道:「我知道你事情多,不过你也要多注意身体,不要太累。」

我道:「我会注意的。」

母亲看我一眼,又讲:「菸也要少抽一些。」

我含糊地应了声。母亲稍稍沉默一会儿,再开口:「我听你爸说你不结婚。我没什么看法,他怎么说,都是他的事。也是你的事,你结不结婚,或者找什么样的人,都是你的决定。」

我向母亲看去,良久不语。她后面不再说了,上了车。我看着车子开远,才拖了行李走进机场大厅。

登机之前,我接到一通来电。是叶文礼。他结婚后,跟着太太一家人来了英国。我跟他始终保持联系。不过他结婚时,我倒是没有去。

他问我归期。我笑道:「你也太晚了吧,我等一下就要上飞机了。」

他便道:「我以为你还要待几天的,我太太说要请你吃饭。」

我笑笑,道:「下次吧,不然你回来,我请你们夫妻吃饭。」

他笑了一下,顿一顿,又问:「真的这么快回去?」

我笑道:「当然,不过我要先到纽约,预计在那里待上三天才回台湾。」

他笑道:「老闆果然不好当啊。」

我笑了笑。和他又说几句,就掛电话了。也是差不多到时间,我上了飞机,便将手机关掉了。

伦敦到纽约大概八小时的工夫,到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多鐘。我打电话叫车子,去市区的房子。一路还联系几个人。隔天进公司,立刻开会。这次来,是因为临时出了一些问题,不算严重,但也要花费时间处理。

我本要改回去的机票,想一想又算了。或者不必。好在进展顺利,事情在预定的时间内得到解决。我还是在星期六早上去到机场。因为早到,办好手续,我乾脆进贵宾室休息。

这时候是早上七点鐘,贵宾室内只有零星几个人。各自四散,看报或休息。我望一望,往吧台那里去

吧台后的墙上架设了一排萤幕,在播新闻,男主播叨叨地讲,画面下横有一排字。我并不注意看,也彷彿听不见那正在说什么。是看到吧台前有个男人坐着,一时思绪好像凝住了,脚也停下。

想不到在这里遇见赵宽宜。我先不能反应,回过神,不禁要怀疑所看见的或许是假的。或者察觉,他突然看过来。

他倒是神色淡淡,似乎不诧异。他又别开了脸。我依旧不动。吧台的侍应彷彿感到奇怪望了来。我这才走过去,可是恍惚,不知道坐在哪张位子好。太近,可是的确生疏,太远又显出故意。

我还是去坐下了,和赵宽宜隔着两张椅子。

侍应马上来问喝什么。我要一杯ciroc。对方便笑,「真巧,您和那位先生要了一样的。」

我一顿,向赵宽宜看去。他正好放下酒杯。他当有听见,但是也不看我。我感到无所适从,或者七上八下。

斟酌了一下,我开口:「有一阵子不见了。」

那侍应正把酒送上来,彷彿向我们望了望,但是很快走开。而以为赵宽宜不要回答,他出了声。

他淡道:「是有一阵子。」

我怔了一下,又道:「没想到在这里看见你。」

赵宽宜不说话。

我停了一下,问:「你也准备回台湾吗?」

赵宽宜道:「我准备到上海。」

我慢慢点头,不说下去了。因突然不知道要怎么和他说话。感到有些使不上力,万般无奈,可是想说想问的分明有很多。因又想,说了能怎么样?跟他之间都已经是这样疏离的局面。

我喝一口酒。真是满腔苦涩,但依然不想就这么沉默下去,正要开口,突然看见面前的电视换了节目,是一段访谈。一位白人女性在侃侃地聊。在她的脸旁边掛了一行字,写着她的名字juliettebinoche。女星笑谈她的成名作,之后接演哪些电影,尤其谈到新桥恋人。她更讲在巴黎的生活。那些地方,那些景物,我并非不熟悉。直到如今都是歷歷在目。那感情也是。

我不禁向赵宽宜望去。他也在看着节目。大概察觉我的注视,他看来。都不说话,可是不觉得这沉默太痛苦。突然心里又找回很亲近的感觉。

我问了他:「你向来都过得好不好?」

话出口,看赵宽宜脸色,我想他可能不理睬,不料听他说:「问这样子的话,好像我们几十年没见过似的。」

我一时欲言又止。跟他之间虽然并不真的久别重逢,但也是咫尺天涯。单独对着面,简直好像做梦。我感到心情很复杂。这两年间,有一段时期,想过很多要好好告诉他的话,终于现在可以尽情说了。可是时机总是好,又最坏。因为想到现实就是他要结婚了。

我只有一句:「听说你要结婚了。」

赵宽宜不答。他垂下眼,彷彿在那想些什么。他把手握在酒杯上,可是一直也没有端起来喝。我以为他这样是一种默认了。这一时,心头彷彿有张网在那紧紧地收束。逕自先做的很多心理准备,现在一点用处都没有。

我言不由衷:「何小姐她看起来各方面条件都很好。她是很好的一个对象吧。」

赵宽宜抬眼,默默看来。

我亦朝他看,一时不能忍,衝口而出:「我真的想不到你要打算结婚。」

赵宽宜还望我。那眼底彷彿有情绪在流动。过了良久,他讲:「在这个年纪,假如没有什么苦衷,都是应该要结婚的。」

我怔怔不语。突然之间很想阻止他,要托出心里话。可是可恨的理智跳了出来。

当然知道,说出来要徒增他烦恼。或者困扰。我体会到这样的比分开那时候还痛苦的痛苦。是心乱如麻,好像天地都变色。表面上当然总是镇定的。至少不要那么狼狈。

我苦笑道:「你说得对,我,还实在要说一声恭喜。」

赵宽宜不发一言,彷彿不听见。他终于把那杯酒端起来喝,向我看,忽道:「你只有这些话能说了吗?」

我愣住,和他相看。可是他很快转开眼,也并不问了。他看起錶。他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差不多要到时间登机了。」

我是只看见他手腕上那支白金色的錶。因怔住,没想到他还戴着那支錶。也是因为一直不去特别注意。后来见面,总是非常疏远,又匆匆,根本不可能进一步的接触。

当初的分开,虽然不算撕破脸,可终究是我先辜负,他不要看见我,应也不会要我给的东西。

我一时感到迷惘,可是更慌张。

赵宽宜已经站起来要走了。我不禁心慌,立刻叫住他。他向我看。我这时是有很多的话,但是一句又说不出来。

赵宽宜并不催促我。

千丝万缕,我脱口:「你,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一直……都好不好?」

赵宽宜脸上一直都是平静。过一下子,他开口:「我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要什么样子。」

我怔住,他并不恋栈,转身便走了。

我还坐在位子上。看见面前的酒,我一口喝光,热辣的劲头直衝上脑门,晕晃晃,耳朵脸颊立刻热烘烘的,可是心思分外的冷。

大概好像这样的单独碰见,以后也不会有了。下次就算相见,只会是在眾多耳目之下。今天真是巧合。可是不能够把握机会,一丝情意都不能诉说。他现在或者也不要听了。他真是要结婚的。

以后跟他之间的关係比现在又两样。是真真正正的分别。

可是——我想到他刚才那句话。我立刻站起来,急忙出去。

赵宽宜当然已经走远。我情急地去拉住一个人问现在飞往上海班机的登机口,对方连连摇手,一面走开。又问上两三个人后,终于知道,我向着那方向跑,一路上引来注意也不管。

好容易去到登机口,已经有一些人正要进去。我顾不上喘口气,急步过去,一个个去看。那之中没有赵宽宜。

空服员过来问,我解释找人。对方并不愿意帮我查询,执意要我离开。我眼睁睁看在场所有的人通过进去了,心中无比绝望。

最后连这里的空服员也走开了。

我站在原地很久,终于只能离开。一转身,还走不远,看见向着这个方向走来的一个人,是赵宽宜。

我愣住,步伐就停了,只怔怔地望他,满心激动,好像整个人都要颤抖起来。赵宽宜当然也看见我,那神气彷彿怔住。他朝我走近,也站住。

他开口:「你在这里做——」

我上前就去抱住他了。他停下声音。以为马上要被推开。是这样也不会松手,但是他却也搂住了我。他的气息和温度,那样的久违。可是我再也不要顾虑什么了,只觉得全部的一切都没有他重要。

我哽着声音道:「我知道我很自私!……但让我再自私一次吧,你不要结婚。我有很多话要告诉你,都不是刚才那些,我要说我爱你,你不要放弃我。」

赵宽宜未语,但是手上将我搂得更紧,彷彿受到刺激。好久,他沉一口气,说:「程景诚,这是最后一次,你要是再放手,我绝对不会要你了。」

我怔怔着,可是胸中情绪万分激盪。我紧抱住他,又向后让,要仔细看他。我伸手去摸他的脸,非常依恋。

赵宽宜把我的手拉开又握住。他欺上来吻我的脸。在我的耳边说:「我也要告诉你,我爱你。」

我再拥住他。不禁想起某一天,在那个下雨的异国傍晚。还有更多从前的点点滴滴,终于想到时又能感到了甜蜜。是纯粹的快乐。

我轻声向他道:「我也是。」

到头来,这并不会是一场梦。我们知道我们相爱。

(全文完)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