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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片刻──真实座落于恐惧的雷鸣>(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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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阿豪紧张兮兮地,叫住信步于前方的我,我才发觉到他的不对劲。

「你怎……」

光落下不出数秒,我话甫落下半句,一声轰隆巨响,急速低空贯穿阴森的校园,从后方向绷紧神经的阿豪、向毫无防备的我袭来。来自不远处的这道雷声,以铺天盖地之气势,在校园中漫延开来,并顺势侵入各处角落,最终奔流至校门之外的街道。

阿豪瞬步向前,双手紧紧抓住我孱弱的左手臂,并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抢先将脸埋入我左肩上。他似乎是把我窄小的肩膀,当成一座邻时的避风港,死命地躲藏。

直到雷声悄然散去,因雷声而短暂静止的学生们,再度活动了起来,还一边间话家常「会不会下雨」、「我没带伞」。而阿豪此时,却还不愿从我这副骨瘦如柴的臂膀脱离。

「你还好吗?」

他还没心思回话,只是稍微点头,可他深埋着的脸,仍然没有要抬起的跡象。由于我俩当下依偎的画面过于突兀,其中一位学生在过路前,注意到了我们这边,并且和同伴窃窃私语了起来。

他们说不定误以为,我们是一对将要小别的情侣,现在正抓紧所剩无几的相处时间,趁四下无人猛晒恩爱吧?

我脑中开始模拟,他们待会可能聊起的间言间语。这一刻,我只想手刀衝过去把他们拉住,向他们解释我们的清白,请他们不要妄加揣测、乱配对。

可是我总不可能推开阿豪,去做这种怪人行为。

正当我稍感到困扰时,肩膀又传来一阵湿润。

「下雨了吗?」

我抬头望向天际,掌心向上举起。但不论我怎么观察,天上只有随风飘荡不止的乌云,没有一滴雨水落下。我内心感到诧异。但紧接着,又有另一股温热触感,从同样的位置渲染开来。而后阿豪的身体,开始微微地颤抖。

我这才惊觉,原来那并不是雨水,而是阿豪的泪水!我想出声关心,但又怕他哭得更惨烈,只好任他先缓缓释放情绪。

我不会说他像隻小白兔,蜷缩在一处瑟瑟发抖。虽然他当下看来很脆弱,但他体型毕竟比我大隻不少,说起来应该比较像「台湾黑熊」才准确吧?

我毕竟是个不懂如何安慰的人,所以阿豪突如其来地泪流,着实让我惊慌失措。但我灵机一动,开始学起偶像剧中的做法。

我举起尚存一丝空档的右手,抚上他宽厚结实的后背,温柔而轻巧地上下来回抚动。透过手掌之间的温度,我想悄悄告诉他:我会在这陪着你。

不得不说,就现实而言,这真不如偶像剧那般美好。如果是在拍摄电影的话,这样的画面呈现方式,应该勉强能被称之为浪漫。

不过那可能是观眾没有理解到,当一个比自己高壮不少的男子,倾全身大半重量压在矮小的主角身上,光是要平衡身体并撑着不向后仰倒,就有得好受了。更何况我的衣服还沾上了他的泪水和鼻水,我只想着待会得赶紧洗掉衣服上的脏污,谁还有心思去关心这样的画面美不美?

再说,这傢伙和我也没有特别亲近的关係,若是被群友撞见,我们竟如此大张旗鼓地在校门口相依偎,这消息肯定过不久就会「传为佳话」,变成茶馀饭后的好八卦。到时我的桃花可不只要被砍落,更应该是达到焚林燬木的等级了。

随时间过去,阿豪身体的颤抖逐渐缓和下来,但他还没有起身的打算。不过他应该察觉到我的难处,于是稍稍把重心往自己移了回去,让我的肩膀顿时轻松多了。

我侧过头,好奇阿豪现在的表情,可是他也顺势将头转向另一边,并不想让我看清他的窘样。没想到这大个子,竟然也有害羞的一面。明明是他自己不客气地靠了上来,居然还不肯给肩膀的主人好好看一眼。

无奈之馀,我忽然觉得这样的他有点可爱。毕竟这样的反差感,是可遇不可求、难能可贵呀。

不过此刻不是欣赏对方反差萌的好时机。我们已佇在原地太久了,穿着短裤的我,小腿肚早已被叮上好几包,痒得受不了!

为免于被痒死的惨况,我只好主动出声了。

「你好点了吗?」他同样只点头,接着深呼吸好几次,大概是在收拾不小心散落一肩膀的情绪。

说来奇妙,当我们如此贴近时,我隐约能和他的情绪、想法相通,这让我心中徒生一股心疼。于是我潮他头上轻拍了几下。

又过了一会,阿豪终于肯抬头了。他赶紧擦拭脸上的泪痕和剩馀的鼻水,但此举让他看来更狼狈。我从背包中取出随身携带的面纸递过去,让他可以好好整理一下仪容,我也顺便抢救一下我的衣服。

「对不起,弄脏你的衣服了……。」

「没关係啦,我回去洗一洗就乾净了。」我漫不经心地答。

「嗯……。」

我接续又好奇问。「对了,你会怕打雷哦?」

一提到那两字,阿豪立刻停下动作。那词彷彿一道专门囚禁他的咒语。

「嗯。在某一天之后就……。」

「某一天?那以前不会囉?」

「嗯。我可不可以请你别问了,拜託。」阿豪低声请求,但更近似求饶。

「好。」我打住疑问,不然我还想问他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哭了。难道雷公真有这么吓人?

我猜不透其中缘由,但我身边确实也有几位怕打雷的伙伴。或许害怕雷声是生物本能,但我却感到稀松平常。

不过在这季节中,难免有几个夜里会打上几个响雷,接续是大雨滂沱。阿豪既然怕雷,那他想必是很难熬了。

幸好,恐惧不是一种慢性传染病,我并不会被他传染而害怕打雷。

阿豪虽然情绪平復了些,但我们仍驻足原地。

「抱歉,我好像不是很会安慰人。」

「我才要抱歉。我今天本来不想造成你困扰的,结果……。」

「不会啦,你才刚分手,这很正常。」我一说完,他似乎脸色又沉了。

眼看气氛又快僵了下来,阿豪一把从我右手抽走,擦拭过他泪水的面纸。

「走吧,我送你回家。」

我们来到他停机车的地方。

阿豪取出埋藏于后车厢的安全帽。

「这顶之前是我前任在戴的,你应该没差吧?」

「我戴过之后,又不会变成你前任。而且也没别顶了,我可不想冒险被警察抓。」殊不知,某些话语如同诅咒。

「也是啦。要走囉?」

「好。希望我们可以顺利回到家,感觉待会就要下雨了。」

阿豪急促地催动油门,带我们赶紧逃离即将被雨水侵略的校园。

这一路上非常畅通,左右没什么来车,恰好也都遇上绿灯。阿豪因而不自觉地加快速度。

「等等,你骑得有点快!」

「真的吗?抱歉,我骑慢一点。通常我一个人骑习惯飆快点。」

可以理解,阿豪是想赶在雨落下前送我到家,但比起全身淋湿,我更担心交通安危。

然而很不幸的,在我们减速之后,雨云似乎追得更勤了。只见云层越积越厚重,连带还飘起了细细雨丝,不出多久更有饱满的雨滴如流星坠落。

「你要不要先来我家?这里离我家很近。」阿豪见雨势不妙,于是提议。

我们没有雨衣,眼下也没有其他办法,我只得赶紧答应。

阿豪左顾右盼,提醒我牢牢抓紧后,便再度急催油门向右转,衝破前方还有将近30秒的红灯。

「你先进去吧,我停车。」阿豪指着一旁银灰的大门,然后将钥匙串交到我手中,让我先进建筑物内躲雨。

不知是否该说幸运,从没来过他家的我,竟然一次就选中了正确的钥匙。过了几秒,阿豪也随后衝了进来。他拍了拍我安全帽的顶部,似乎在称讚我,然后带着我上到他住的那一层。

进入他房间,他让我先把湿透的鞋袜放上门边鞋柜,而后一眨眼功夫,他就备好了乾净的毛巾和一套衣裤。

「你先去洗澡吧。」

作为客人,我乖乖遵从主人指示,捧着他悉心备好的衣物进入浴室。

简单盥洗完,我拎着自己湿漉漉的衣裤走出。我本想问有没有塑胶袋,能借我装下湿衣服。不料,我一打开门,映入眼帘的,竟是全身上下只剩一条紧身四角的阿豪。

虽然我是被震慑到了,但我可不像故事或电视剧那样,得先大喊一声娇羞的「啊!」。再怎么说,我好歹也和他人有过数次「肌肤之亲」,这番情景对我而言不过小事一桩,何足掛齿。

只不过,阿豪褪去衣物后,他的肌肉线条显露无遗,倒让我不禁为自己弱不禁风的体格,哀叹上几声。

阿豪见我走出浴室,便一把将我的脏衣服丢入洗衣篮内,还顺势将吹风机塞入我手中。

「衣服我帮你一起洗吧,反正一开始是我弄脏的嘛!」他又傻笑。

「哦,好。」我恍惚地回。

他看我稍微出神,又对我微笑了一下才进浴室。等到门闔上的声音响起,我才被拉回现实。

我吹着头发,一边观察阿豪的房间。

他的房间佔坪偏大,格局方正,在这拥挤的台北市中,算是很舒适、难得的住所。除了电脑桌椅外,还有一张小矮桌摆在双人床边。床尾那侧墙面,是他的衣柜,半开的衣柜中,掛满好几件相似款的衣服。衣柜下方的第一格抽屉里,有好几件摺得整齐的球裤、牛仔裤和卡其裤。

房里简洁而井然有序,偶尔散发出一股奇香,也许是某宝贝芳香剂,混上浴厕洗洁剂的味道。仔细一瞧,他的房间比我的更乾净、更适居。从他粗獷的形象来看,真是难以想像。

在我观察的期间,阿豪很快地冲完澡了。他边以浴巾擦拭身体,边踏出浴室。他照样毫不避讳地只着一件四角,但这毕竟是他家,这对他而言才是家常便饭。

阿豪先示意我可以改坐上床,才执起吹风机。吹乾后,他才取了另一套家居服穿上,一同坐上床。

「你可不可以陪我喝酒?」阿豪在沉默中首先发问。

「喝酒?这时间上哪喝啊?」

「附近有超商,可以买点啤酒回来喝,拜託?」

见他如此诚恳,也为表谢意,我是该担起好酒伴的职责。

「好啦。」

「那我先拿衣服丢洗衣机,然后我们就出发吧。」

阿豪将一把折叠小伞递给我,自己则蹦跳着往阳台去。

他确认洗衣机正常运作之后,便和我两人撑着一把小伞、冒着滂沱大雨、打开超商逸散刺骨寒风的冰箱,最后成功搜刮几罐冰入心坎的啤酒回来。

我们一坐上房间地板,阿豪便迫不及待地扳开第一罐啤酒,一口气豪饮将近半罐。这是我首次见他喝得这么惊人。

我瞄着他,边按照我自己的节奏,缓慢品嚐啤酒滋味。我能明白,刚失恋的人想藉酒精麻痺自己的心情,毕竟这本就是我先提议的。只是我没料着,今天会有人比我更需要。虽然我想出声安慰,但又碍于我嘴拙,担心一不注意讲错话,只好默默陪他喝。

阿豪似乎不打算强开对话,我猜他也不想逼我听更多牢骚。

他持续大口大口饮着,似乎正独自将难过的情绪,随大量酒精一同吞下,只等待酒精发挥功效,能让他暂且忘却尘世悲凉。

我们后续依然没有对话,就只是安静地饮着。只有当他喝太快而呛到时,我才拍着他的背,好言劝他喝慢点。

没几下功夫,买回来的酒全被喝光了,阿豪大概喝掉了将近四分之三,而他看起来还想再续。但他应该是考量到我还在,所以才作罢。直到这一刻,我才惊觉原来他酒量甚好,跟阿彦根本不在同个水准上。

阿豪抓来塑胶袋,把罐子集中收到垃圾桶,再摇摇晃晃地走到阳台,取出我们脱水好的衣服,掛上衣架晾着。

「原来你满会喝的啊。第一次在酒吧见面那时你都没喝到,所以我还不晓得呢。」等阿豪回房里时,我向他搭话。

「其实那天早上,我才刚跟前任大吵,所以我才找阿彦陪我去喝酒。到了酒吧,我前任还一直传讯息烦我,所以我才一直分心。」阿豪回忆那天。但他已有些醉意,说话变得迟钝。

「难怪你那天一直用手机,心不在焉的。」

「吵完之后,我就懒得管他了。然后,我才有办法专心看你,然后,我当下突然觉得你好像有点……可爱?所以就偷拍了你……。怎么我突然好像是个变态呀?哈哈哈!」阿豪进入醉后的疯言疯语。

我听完只有满满尷尬,情愿他不要说得这么详细。

一定是酒精作祟,不能怪他。我心里这么说服自己。但我还得尽量不把他当变态看待,我太难了。

「你也太醉了吧,你还是赶快睡觉好了。」

「好吧,那你可以……留下来陪我睡吗?」阿豪更加大胆了。或许一个人刚恢復单身,就是能这么不忌讳。

无奈他喝了酒,也不可能载我回家,我也懒得在这深夜大雨里,多花一笔叫车回家。我权衡利弊之后,决定答应阿豪的请求。

「好吧。那你不可以打呼哦。」

「嗯,好。」

虽然他口头承诺,但我也不期待一个醉鬼有办法遵守。反正这也只是,我用来掩饰害臊之情的说词而已。

阿豪顺势倒卧床上,并挪动身子到内侧。他以最后一丝清醒指挥我关灯。

我依指示到门边熄灯再回床上,轻手轻脚地躺上空着的外侧。

在全黑的房里,很快地,在酒精催化下我蒙上了睡意。但阿豪此刻似乎意外地清醒了。

「你很好奇我为什么怕打雷,对吧?」在我正式踏足梦乡前,他开口了。

虽然我并未言明,但他果然读懂了我的小心思。

「嗯,有点。但如果你不方便说的话,不勉强。」我背对他,朦胧地说。

阿豪缓缓转面向我这侧,经过了一小段静默后,他才开口。

几年前某日上午,阿豪、他哥和他爸妈,恰好一家驱车上山出游。原本晴空万里、阳光明媚的天色,却在下午时突发乌云密布,转为强阵雨。他们一家当机立断,马上结束走至半途的踏青旅程。

虽然他们即刻驱车下山,但山雨来得又急又猛,天象之恶劣,不出一会,四周便被如瀑布倾洩般的雨势笼罩,视线因而大大受阻。即使车子的远光灯大亮,效果也有其极限,可视范围竟不出几公尺。

因为深知天雨路滑的危险,当时他们车子开得十分小心谨慎,生怕一个弯道不慎,就会酿成一大悲剧。但意外找上门时,想躲也不一定躲得掉。

在进入一处弯道时,一阵大雷在不远处落下,轰出令人震耳欲聋的巨响。虽然驾驶技术老练,只是短短受惊便重新将车头导回正轨。然而迎面而来的另一台轿车,其驾驶可就疏忽大意了。

双方会车前一刻,那道电光与雷鸣让对向的车主吓得分心,忘了要轻踩煞车减速。紧接着,一台谨慎的慢车,和另一台粗心的快车,两车头就这样差点碰撞起来。

当下,阿豪的爸爸为躲避碰撞意外,急转了方向盘,但由于雨水阻碍,他们的车子便严重打滑,往侧面围栏直扑而去。

那场意外后,他们一家只剩他和哥哥相依为命。而他哥后来先寻得了一位好人家,顺利成家立业、稳定下来后便预备养儿育女。至于阿豪,当时他除了读书外也没什么规划可言。

考上大学后,阿豪嫌一个人住太空旷,于是正式搬离至北定居,并把自遗產分得的、较大的那栋透天,让与他哥一家入住,好留给自己未来的姪子、姪女,有个宽敞的成长环境。而他哥分得的另一栋改挪为出租用,收来的部分租金则全额补贴阿豪日常花用。

阿豪形容自己,有时像一位瀟洒的浪子,挥挥衣袖就漂向北方;有时又像颠沛流离的孩子,断失了在家乡的根。虽然他仍与哥哥一家维持密切联系,可毕竟是另组了家庭,他也不好意思诸多打扰。

但他并不后悔,只偶尔夜深人静时,或落雨打雷时,一家和乐融融的往日回忆总会涌上心头。他也偶尔会思考,若他在意外当时也随着去了,说不定也不必再在人世间歷尽冷暖、饱嚐悲欢?

当然这些想法,都只偶尔会在脑中回盪,他并不会如实执行。但确实,在身心遭受重大打击的时候,伴随这些念头失眠的夜晚会特别难熬。

不过真正造成他日常困扰的,大概还是那天之后,他变得特别害怕打雷。远雷倒还能防备,过近的雷鸣,尤其是夏日午后雷阵雨,那他是真的只能自求多福,祈求老天放过。

听阿豪述说完他所经歷的往事,我的酒也醒了,我转侧身面对他。

窗外透入的路灯微光,让我能看清他的面容,此时他紧闭的眼皮正微微发颤。而我们之间的距离,却让两道鼻息扑朔且迷离,辨认不清。

我能隐约察觉他内心的不安与难受,我一时不忍心,伸手抚摸他的头,哄着他快快入睡。哄着、哄着,他眉间缓缓舒展开来了;哄着、哄着我们一同进入梦里了。

不过,在朦胧之中,我仍感受得到阿豪忽然惊醒时的抽动,而我似乎也隐隐听见了,窗外的滂沱大雨,偷偷捎来了几声较大的雷鸣。

在眼睛习惯黑暗之后,我看见阿豪身体缩得小小的,有点无所适从、不知所措。不晓得是不是我还宿醉,脑袋不清晰,我竟伸出手揽上他的肩膀,慢慢拉着他再次靠上。

那晚,我和他便没有再被吵醒,顺利一觉天明。

睡梦里,我暗自期盼这场雷雨夜,能永久不停。

令人心生恐惧的,不是响彻的雷鸣,而是思念之情。

你所能平静看待的一切事物,或许也有人为此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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