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落幕的晚会」(1 / 2)
「谢谢你帮我出柜了。」苏瑞对他讲出这句话的时候,手里抱着一大包卷好的、看上去都有一米多长的海报。他那张拥有典型黄种人皮肤的脸被晒得泛红,瞳孔照成焦糖色。林鹤洋当然听得出这是一句反话,他还没有那么蠢。只是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那么热心肠还会帮别人出柜。
——啊。
他想起来了。
淦,他确实是个热心肠。
「人多口杂」,「人多口杂」……
他的无心之谈却成了苏瑞在留学生这个小社交圈里的出柜宣言。
推开门的时候教学楼里的冷气开得很足,直向他们扑面而来,像西伯利亚的冷风,立刻在他的毛孔上结成一层薄薄的水汽。「是谁告诉你的?」他追问。苏瑞没有回答,闷头抱着海报继续奔袭向前。楼梯上来往的学生不少,他几乎追不上,那比他年长的男人瘦削的身影在人群之中像史莱姆一样穿梭着,直到地下一层的礼堂后台入口前他们才勉强缩短了距离。「喂!」他喊道,声音回荡在三米高的楼道里,吸引了一些人侧目。
苏瑞在他前面停下了,眼神轻飘飘落在他身上。这个人微张开口,门牙若隐若现,礼堂后台沉重的门被打开了。
「苏瑞学长!」一个他已经没有什么印象的女孩出现在门前。
「迪迪,海报和纪念册给你拿来了。」苏瑞回答,语气相当温柔。他背对着林鹤洋,但林鹤洋能想象出这个人此刻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怕是个相当平静又美好的表情,反映到这个叫「迪迪」的女孩这张很是欣喜的脸上。苏瑞独有的低沉中带着些沙哑的少年音继续响起,「很沉的,你要放到哪里去?我帮你拿过去吧。」
后台的门开了,所有人忙碌的身影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中秋晚会还有不到两个小时就会开始,而正在和一个男生排练主持词的陈悦学姐就在距离他们三米的地方,随着开门声转过头来,视线落在他们身上。
「苏瑞?」
「小悦姐,不好意思。」迪迪说,「我还是找了苏瑞学长做海报和纪念册。」
苏瑞耸耸肩,抬手指了指迪迪,「对、她还是找了我做海报和纪念册。」
迪迪抬着眼睛看苏瑞——实际上她不太需要这样做,因为苏瑞差不多只比她高出五公分,这傢伙并不高,这是林鹤洋还能找出来的缺点——但她有些驼背又刻意地歪着头,这样的仰视视角让她的目光里充满着一些微妙的热爱。
「因为还是苏瑞学长做的设计最好看了。」迪迪捧场道。
苏瑞又指了指迪迪,「对,因为还是我做的设计最好看了。」
陈悦学姐的表情像吃了一口一开始并不难吃但含在嘴里越来越古怪的菜餚。她那张如此俊秀的脸蛋以每秒一毫米的速率皱起来,涂着漂亮形状的口红的嘴唇刚刚张开,苏瑞就继续说,「或者说,比我做得更好看的人都不乐意给你们做免费的苦力了吧。」
房间里差不多能听出十五个人的呼吸声,大概就是这样安静的程度。那些他认识的、不认识的、或是曾经互相自我介绍过但很快就忘记了是谁,还有或许有同一门课的同学但他依旧不记得名字,这些人都在这里。他们每一个人都那么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们,目光中带着唯恐天下不乱的热切和期待,还有「嗯我连之后跟朋友怎么转述都打好草稿了你们为什么还不开始吵架啊」。
可苏瑞说,「晚会快开始了吧,祝你们顺利。」
校园里逐渐忙碌起来,在週日的傍晚,而他们就在18街图书馆外,这栋学校里唯一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图书馆内外塞满了週末晚上连夜赶功课的学生。两分鐘前林鹤洋在眾目睽睽之下跟着苏瑞离开了礼堂后台,他没有敢于回头看黏在自己后脖颈上的目光。那些人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他们的脑袋里飞速盘算着什么?房间里大部分都是他可能在商学院每天擦肩而过不下五次的同学,他们会认为他是个怪人吗?
离开的时候苏瑞依旧走得飞快。
「喂!」他喊道,一路小跑追上苏瑞,在楼门前的空地上,身后厚重的大门隔绝了冷气,热浪扑面而来,「你急什么啊?」
「你追我。」苏瑞回答。
「我只是想……你没事吧?」他问,「我不是故意——」
他吞嚥了一下,「我不是故意讲那些的,就是关于你……」
苏瑞摇摇头,拉了拉书包带,左边的书包带边缘翘起很多线头好像杂草。「那你以后就注意一下,适当的时候、闭上你那张嘴。」他说罢转过身准备给林鹤洋一个帅气的背影或者起码是他自己认为的瀟洒背影……可惜林鹤洋就是这么个读不懂空气的混蛋,他伸出手来抓住了苏瑞的胳膊,随即惊讶了片刻,怎么自己这双好像不太大的手轻而易举就包裹住了这傢伙的手臂。
苏瑞回过头来的时候表情很难看,像是正在吞一颗苦到舌根的药。林鹤洋把手松开了,旁边的路灯突然亮起,而那时候天还没有黑尽,好像是转为他们亮起的聚光灯,全宇宙的观眾都在看着他们演舞台剧。「我只是随口讲的。」他说,「他们突然提到你、然后我有点惊讶。我以为我讲这些没人会放在心上。」
「你随口一说,他们随便听听,然后又随口讲给别人。」苏瑞叹了口气,「他们当然不会放在心上,他们才不在乎八卦的主角是谁,换成你的名字一样会被传得满城皆知。」他再一次拉了拉书包带,黑色的带子总从他瘦削的肩膀滑下去,那里被汗水浸透,在白色的t恤上留着斑驳的痕跡,「我打赌是有人又提到她跟我的恋爱经过了吧?」
林鹤洋扯开嘴角,扬起眉毛,「没错、是陈悦学姐……」
苏瑞终于笑了,嘴角下边有两颗黑米粒一样的梨涡,他眼睛瞇着,和逐渐升起的八月十五的月亮形态对比如此强烈。「喔,我猜她有好多个版本呢,要一直说到她毕业为止。」他抬高了声音洪亮地说道,嗓子尖了些,眼角勾着,那个勾起来的弧度对于林鹤洋来讲那么的熟悉。他根本不耻于承认,但就是那个瞬间他确实心脏颤了一下,就只有转瞬即逝的一下,草丛里的野兔都惊动不来。他可以若无其事地把这个当做他心脏的一些小瑕疵,假装自己家里有心脏病史——对,他寧愿自己是家族里有心脏病史才导致站在苏瑞面前的时候心脏时不常会颤抖那么一下。
然后他也跟着笑出声来,笑声让他放松,好像他即刻能够对所有他应该在乎的事情一笑置之。
「我昨天去中国超市买了月饼,你要来我家吃晚饭然后尝尝月饼吗?」
苏瑞对他发出了一些邀请。这没什么奇怪的,这是一个普通朋友对另一个普通朋友发出的普通邀请罢了。
——完美无缺的,声情并茂的,和谐美好的。
好像有一束光照进来,那束光和路灯还有尚未西下的晚霞相伴。它们终于把他的视野照亮了。有时候他瀏览facebook的首页会觉得自己并体会不到高中同学去到国外唸书时所体会到的快乐——那些自由的空气、躁动的荷尔蒙或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朋友。他滑动着鼠标滚轮,一张张充满笑脸的照片从他的电脑屏幕平稳地掉落下去。他记得当时有个不同班的高中校友最后也来到俄亥俄州立大学,他的班任还有给他们牵过线,只是他们联系了一阵直觉不合拍,彼此心照不宣地成为了对方短信列表里沉默的朋友。
这就是他来到这座中部小镇一个月之后的体会。他从没觉得自己这么孤单、这么不諳世事、这么混蛋。他真是受够了。就算是晓柔提出分手的那天他都没觉得自己是个loser,他只觉得是那个不知好歹的女人错过了一个完美的男人,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
但话说回来,他才只有十八岁半,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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