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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朗之不知何时放下碗,静静瞧着里头的残羹,「就算被骂,你也没关係吗?」

「对……对啊,如果我做得不好,被骂不是应该的吗。」

听闻此言,郑朗之不明所以的叹了一口气。

这是郑襄元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见到那个总是无所不知的爸爸抚着下巴,声音竟带着一丝困扰。

他皱着眉问,「这样不勉强吗?」

「……什么意思?」

「你妈离开前交代我,千万不要勉强你,说你个性太差,勉强你你早晚去混帮派。」

「……」

「当然有浮夸成分,不过,每个人耐受度不同,勉强二字很难定义。所以挨骂对你来说,不勉强?」

「……倒也不是,如果用字遣词太激烈,就是,我,可能还是,会挺难过的?」

这回郑朗之眼里带上一丝无奈,就像每一次研究生答了个模稜两可的答案,他总会蹙眉,摆明是在问,所以这挨骂的份量,到底要如何?

郑襄元莫名就懂了爸爸长久以来的烦恼。

话说重了怕她难过肾上腺素过剩做傻事,说轻了又怕她马耳东风不当一回事,一次两次说不出口,就乾脆不说了。

……这是什么?还勉强的额度呢,真要定义单位又是什么,牛顿吗?

这种事是可以搞得这么理工这么学术的吗?

好严谨啊,郑院士。

心头有个封尘已久的东西缓缓晕开。

郑朗之研究之所以做得好,除了擅长除错外,还包括他从来不会无视自己的失误,即便学生当眾与他争辩,他也不曾囿于顏面恼羞成怒,整个人教学相长得很。

如今就算面对的是自家女儿,稍嫌不自在了些,也不至于让他性情大变。

他扯扯嘴角,不动声色地疏导,「别多想,研究做不出来或拿不到学位,也没关係,你还小,还有时间能犯错,我们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养一个女儿还是绰绰有馀的。」

……爸爸误会了。

她并不是,对现在的生活感到不顺心。

她只是觉得自己一无四处,她觉得自己不够有资格,享受这样幸福的待遇。

而那话语中,明显愿意承担她未来的篤定,让郑襄元的心脏一跳一跳的,有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涌进她的鼻腔,她甚至无法抑制眼眶的热度,很难说明那是什么感觉,大概是又安心,又,心怀愧疚。

她从小到大都钦佩着父亲。

她真怕有一天爸爸跟妈妈一样,不动声色地,离她而去。

自从妈妈离开后,她更是有自觉得担起什么,才不会让爸爸太累。

这样的父亲面对她,原来不是讨厌,原来她一直是被这么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原来只是她不理解。

可是此时此刻,比起这样无条件的宽慰,她更希望爸爸可以臭骂她一顿,而不是像现在毫无理由毫无底线的,承担她的一切。

她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郑朗之于是放下餐具,双目一抬,瞧着她,「庄绍仁有为难你吗?」

「……没、没有。」

「隔壁的小傢伙对你好吗?」

「挺、挺好的。」

「还有其他事吗?」

郑襄元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爸爸的语气虽然一如往常的死板,害她又下意识地把这些问答当作面试,然而事实是,他确实是在关心她。

她赶紧把满腔的情绪嚥下,慢吞吞说道,「……爸,自从妈妈去世后,这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提到她。」

「是吗?」

当然是,她甚至都没在家里看到妈妈的照片,她一直害怕爸爸是触景伤情,所以乾脆不要提,也不要看。

如今这样不冷不热的回答,完全听不出任何讯息。

她只能抿着嘴,再提起一些勇气,「那你……会想念妈妈吗?」

有那么一瞬间,横跨近三十年的岁月似乎在郑朗之的面容上凝结成一片霜,郑襄元又想起在陈教授面前的爸爸,那个对着卓更甫说,会永远对她好的爸爸。

那样义无反顾,那样赤诚真心,与现在的模样重叠在一块儿,形成一张鲜活的面孔,让三十年的岁月变得这般真实,触手可及。

然而与此同时,也是这般的,残忍不堪。

好久过后,稍嫌困倦的声音划破空气。

「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你就告诉我,想还是不想?」

但见郑朗之闭了闭双眼,眉目疲惫。

「与其让她憋着一口气目睹她辛苦耕耘的领域颓败到如今的局面,那时候离开了,倒也好,心不烦。」

虽没有正面回答,此刻的郑襄元却是哑口无言。

如果没有穿越,没有遇见卓更甫,她大概,不知道爸爸在说什么。

可她遇见了卓更甫了,所以更是晓得,爸爸此刻的思绪有多么混乱。

他是理工人,说话有逻辑讲求实证的理工人,不可能,没头没尾地,把一串有因有果的叙述,只截取一段说给她听。

秒针喀答一动,指向十二,整点,清脆的声响空灵地转在整个室内,冷冷清清。

郑朗之按按太阳穴,摆摆手,「别说这些了,早点休息吧。」

午夜十二点。

一天,又过去了。

郑襄元听着秒针滴答,数着心跳,乖巧回应,「……那爸,晚安。」

「嗯。」

背对忽明忽灭的灯光走向房间,在餐厅的身影始终没有移动。

回到房间闔上房门的郑襄元没有错过,爸爸在那样的灯光中的喃喃自语。

「挺好的,我又离她更近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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