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重逢(2 / 2)
杨妍萱装模作样地喔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两节课过去,当卓教授宣布下课的那瞬间,杨妍萱和她第一时间站起身,两人极有默契地往前走去。
「教授!教授教授!」不过有别于她的沉默专注,杨妍萱完全不管旁人注目,边走边高声喊道,「教授,请问您这堂课能不能人工加选?还有名额吗?」
真不愧是斗鸡,叫声嘹亮、战斗力十足,林云泽则是像隻小鸡般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教授。
「加选?」卓教授看起来十分困惑。
「对!是这样的,我朋友今年犯太岁,特别可怜。除了必修一堂课都没选到,教授你看她这么惨,能不能给个机会?」
卓教授还没答话,其他学生见状竟蜂拥而上,纷纷也表示要加选这堂课。
原来这些人都是来旁听的?大学生可真间。
一群人围到讲台前,一时间场面乱了起来。校长笑呵呵地,似乎正想帮卓教授开口缓颊,被卓教授抬手挡了挡,人群连带着安静下来。
「各位稍安勿躁,没有选上课的人亦可旁听。」卓教授说,「至于这位同学,既然你没有选到课......」
那双眼睛看过来时林云泽感觉心脏又是一痛,此时却有人煞风景地高声喊,「教授!我也没有选到通识跟选修,可以加选吗?」
杨妍萱闻言回头狠瞪一眼,又有许多人也出声学她卖惨。
身为现代社会的大学生,大家难道不该冷漠一点吗?林云泽困惑。
卓教授将助教招来,低声交谈几句后又表示,「这堂课尚有一位名额,为求公平,请各位抽籤决定吧。」
抽籤,机率性事件。林云泽心已死——说起抽籤,她国小时还因为老师每次抽唸课文都只抽到她的号码,害得整支籤筒被废除。
杨妍萱张口结舌,林云泽没有提出抗议,客观而言这的确是很公平的做法,只得当是天註定了。
卓教授拿出细长的木条作籤,抽到最长那支籤的人中选。
抱着好歹走完过程的心态,林云泽硬着头皮去抽了一支。木条被抽出来时留恋地滞了一滞,她看着卓教授的手,骨节明显而白瘦,指甲也圆滑平整——真是个适合蕾丝边的手指呢!
要是她的想法能被读取的话说不定会被告性骚扰吧?她脑中思绪像放在口袋一整天的耳机线般,杂乱无序。
于是慢了一拍才察觉手中的木条硬是比别人长出两倍。
「喔,中了!」杨妍萱看起来比她还高兴,抽走那根籤炫耀似地高举。
眼看没戏唱,人群纷纷散去。卓教授微笑道,「恭喜林同学,日后请专注听课,勿负此籤。」
林云泽怀疑她刚才看着人家发呆都被发现了,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她很想藉机说上几句话,可声音卡在喉咙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留下好印象。犹豫间校长又笑呵呵地过来找教授说话,她则被交给助教处理加选的申请。
仔细一看这位助教还跟卓教授长得十分相似,染着雾粉色的头发,嘴角紧抿,冷漠又叛逆的模样就像林云泽高中的热音社主唱。
她告别两个朋友,跟助教来到办公室领表格。助教的个性如同外表一般冷淡,整趟路都没说一句话,林云泽试图搭话也没有得到回应。她拿到加选单后助教却突然塞了一把糖果给她。
「请你吃。」明明该是释出善意的举动,助教却冷着一张脸,林云泽甚至能感觉到眼神中带着一点鄙视。
林云泽战战兢兢地收下道谢,助教甩头就走,来去如风。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从抽到籤开始,她今天的运势又从「地狱倒霉鬼」变回正常值——而光是这样就已经让她无比满足。
课务组的工读学姊见到她成功带着加选单回来,竟也十分感动,握着她的手喊,「你办到了!天啊,而且还是唯一一堂妖族研究的课!太幸运了吧?早知道我今天就该请假去旁听!」
关于「太幸运了吧」这点她可无法认同。林云泽趁机追问,「妖族研究是很热门的课吗?」
「当然不是。」工读学姐答得迅速,「但是卓教授上的课不一样啊!」
「所以卓教授很厉害囉?」林云泽小心而渴望地试图套出更多资讯。
「很厉害?」工读学姐居然被逗笑了,「你真的很幸运欸……你不是读文组的吧?」
林云泽嘿嘿一笑,「我是三类的,难道卓教授很有名吗?」
「唉,所以说读歷史也不是一点用都没有嘛。」学姐先是小声咕噥,而后眼放精光,「欸学妹,你应该也是对妖族有兴趣才会选这堂课吧?」
「呃,对、对啊!」
工读学姐回头翻找一会,拿出一张宣传单递给她,上头大大地写着「妖族文化研究社」几个字。
「诺,既然是同好,就来下礼拜三晚上的迎新活动吧!」工读学姐热情洋溢、滔滔不绝,「我还请到卓教授的学生当新的指导老师喔!是不是超讚的,你来我社团绝对能学到超多东西!」
林云泽略带犹豫地接下宣传单,此时工读学姐又补上一句,「而且你要是好奇卓教授的事,指导老师也可以详细地解答喔!」
她马上笑着回答,「好啊,那这个社团办公室要怎么去?」
那天晚上林云泽做了一个梦——深沉且清晰,彷彿那是深埋于地底的回忆。
梦里卓教授也在,依旧担任教职,是小镇里的私塾先生。先生跟教授长得一模一样——那中性的皮囊安在男女身上都是那般沉静安然。而她却有着另一张朴实的面孔,她是镇外一户农家的女儿,本该是一辈子务农的命,家里也没钱供孩子读书。但卓先生的私塾不收钱,还给她管饭吃,家里人就美孜孜地让她和阿弟农暇时来报到。
卓先生会摸摸她的头、夸她聪慧,那感觉从头顶到心里都暖洋洋的,就像晒在庭院里的稻穀。
来上学时不用帮家里干农活,还有乾净的先生教她识字,她很喜欢。卓先生有个徒弟,长得高头大马,虽然已逾弱冠,总是会不嫌烦地陪她玩耍。
乡下日子过得缓慢又幸福。
随着她年纪渐长,及笄后家里人要为她寻个好人家。阿爹说了,镇里陈家的儿子比她长三岁,家里有地,种甘蔗。城里人爱吃糖,甘蔗价这几年愈来愈好,她嫁过去肯定不愁吃穿。
她却偷偷地暗示阿娘——卓先生未娶,相貌佳、人品又好……不然卓先生的徒弟跟她年纪较近,性格开朗、待人真诚,两人一身清白,哪个都是好对象。
她倒也不是真的对卓先生有想法,只是贪恋那个温暖愜意的小私塾罢了。自古女子出嫁后就是泼出去的水,事事都得顺着夫家,既然如此她想嫁去能让她安然自得的地方。
最后她谁也没嫁成——战争开打,炸弹落在她家门前,轰然巨响只维持了一瞬间,接着她被嗡鸣声包覆,彷彿有隻巨大的蜜蜂在振翅。
四周所见只有破碎的景物,她的身体被压着,动弹不得。她感觉自己像一株杂草,在石缝里弯弯曲曲。爹娘和阿弟的手腿从瓦砾间伸出来,却动也不动。她苦苦挨着沉重的痛感,谁也没来帮她。
不,卓先生来了。白净的脸被鲜血沾污,一对平缓的嫦娥眉扭曲了形状。卓先生徒手搬开樑木,一身青衫满是尘土,一边大喊着她的名字——那般焦急激烈的嘶吼全然不似温文儒雅的教书先生。
「屏儿、屏儿!洛屏安!」
洛屏安?那是谁?她在弥留间想着。
我是谁?
再睁眼,窗外细雨连绵,轻飘飘地落在玻璃花窗上。
是林云泽喜欢的天气,阴云下冷光幽幽地照进来,只有窗边一方地是明亮的,映亮她的右脸,还显得楞怔的表情有点发青。而阴影中,左颊上的伤疤仍清晰可见,青黑浮起,彷彿丑陋的毛蜘蛛。
一室安静凝滞,她亦如凝固了般,坐在床上愣愣地望着窗外。
烟硝与铁锈的味道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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