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屏安(2 / 2)
这一晕,又是四年过去。
战火不息,前线有人伤亡、有人流离。而报纸头版无论是捷报抑或着沦陷,那日子仍在走,日常琐事混入时代洪流,滔滔滚滚,将人向前推去。
吃饭干活、婚丧喜庆依旧。
洛屏安年二十二,这几年跟在卓先生身边,学医、学文,学了他安定沉静的性子,又脱去农家粗旷野气,只留朴实善良的眉眼。几近花信的身子,正是含苞待放时,她是炎夏中的稻花——细碎、雪白、纯粹的美好,就算面容有瑕,也无法掩瑜。
洛屏安和邻里人家关係好,三姑六婆个个都想把自家的、亲戚家的男子介绍给她。尤其是对门刘家的大婶,把她当自家的闺女一般,最忧心她会孤独终老,三天两头就得问一问她的亲事如何,更甚者也有直接找卓先生说亲的。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现今她父母双亡,及笄时的亲事不了了之,这终生大事由卓先生把持是再适合不过。
卓先生一言,她便会心甘情愿地走。
在此之前,她只愿沉默。
一天收堂时,师兄与周萍先行,她留下算帐,而卓先生在一旁审阅诊记,如同以往。
「摽有梅,其实七兮……」卓先生喃喃的声音搅乱平静,她停下算珠,抬头时卓先生正垂着双眸看她,背着门外馀暉的眼神模糊不明。
成熟的梅子落地,树上的还留有七成……以梅实成熟比喻女子,成熟待嫁。这是出自《诗经》的典故,早在战前,卓先生就以一字一句地教她朗诵过,当时只觉得摽梅之年离她甚远,怎知一眨眼,恍若隔世。
她想了想,开口笑答,「求我庶士,户限为穿!」
下一句本该是: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意思是有心追求的男子,莫要耽误吉时。只是如今上门说媒的人只增不减,她便随口将最后一句改了。
卓先生轻笑出声,缓缓道,「屏安可有中意男士?」
「嗯……像卓先生这般好的男子才行吧?」
「你可是想终生不嫁?」
「那不就能跟着您一辈子吗?先生要是不嫌弃,我倒是求之不得!」
师徒相视而笑,都知道对方不过是在说玩笑话罢了。
也许她明天就会死了,又谈何嫁娶呢?不过,若是在死之前都能跟随卓先生左右,倒也不失为乱世中的安居之所。
七分真、三分假,浑沌迷糊,真情装成假意。
又有谁知?
「屏安啊……若是为师能够娶你就好了。」
卓先生随口一言,梅实惊得一下全抖落。
「啊不,为师、为师并非有什么踰矩之想!」卓先生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礼,睁大双眼解释,「只是这上门提亲的人选虽多,却没有一个与你相配,为师苦恼万分,这才口出妄言……屏安莫要介怀。」
洛屏安却不回应,垂着双眸,紧盯帐本,「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有心追求我的人,快快开口莫再迟疑。她将诗文的最后一句轻声朗诵,又迟了好一会,等不到回应,接着木指轻拨、算盘归零,洛屏安笑一声,「恐怕就算真有跟卓先生一样好的男子,也不会想捡地上的梅子,我这张脸还是不要出来祸害庶士才好。」
「屏儿,我说过,不许再说这种话。」
她低下头,在帐目上写了两笔注记。
「卓先生,又是因何不娶?」她看着墨跡,笔尖仍在运行。
卓先生不答,但其实洛屏安早已知晓答案。卓先生对来到柳西前的经歷闭口不谈,但师兄个性较马虎,总会在无意间说溜几句——像是卓先生身边曾有一位女子、又或着是那女子因病离世,卓先生伤心过度,大病一场……零碎的资讯经年累月后,她心中了然。
这般深情,足以成为佳话。
日头已落了西山,堂内馀光昏暗,洛屏安算完帐,藉着最后一点日光收拾整齐。最后要将大门锁上时,卓先生脚步迟疑,佇立在门槛旁,脸和身子都被屋内的阴影垄罩。
犹豫张望,便是想而未说。洛屏安已在屋外,回头等待着。
「扑朔迷离,阴阳难辨。」卓先生的声音冷硬生涩,「既非庶士,何能谓之?既非雄兔,何来娶之?」
洛屏安呆立着愣了一下,然后轻笑出声,「您方才把自己比作兔子……雌兔虽然可爱,却与您不相衬,您呢……还是作枝头的青梅好了。」
「你知道?」卓华愕然。
「我缺的是手又不是眼睛。」洛屏安噗哧一笑,眉眼弯成月牙,「小时候不懂事也就罢了,这些年在您身边,日夜相处,难道会连自己的师父是男是女也分辨不出?」
「世道混乱,您扮作男装,事事自然方便些,也便宜了我还能唱首摽有梅……」
「只是这落地的梅子,若是被人捡去,不免有被丢弃糟蹋的风险。我还不如待在梅树下,受梅树庇荫,日子平顺,好好活着,不就足够了吗?」
听了她这番话,卓华莞尔一笑,玉白的手向她伸来、放到她头上。她不闪不躲,任卓华像她儿时那般摸摸她的头,卓华的动作很轻,带着怜爱与药材气息,将她的头发顺过。
「屏安……」卓华一下卸了男女有别的疏远姿态,语调、动作都带着无限柔软,如同南方糕点般软腻。
她屏息以待,卓华接着却语调一转,轻松道,「我早已不是青梅,作这树上的老叶还差不多。」
说着,卓华的手便要移开。她心中一跳,突然抓住卓华手腕,刚好凑在脸旁,稍微挪一下就能碰到的距离。连她自己都被自己的动作吓了一跳,卓华僵住不动,洛屏安故作镇定道,「您看您这手掌,白皙细嫩,哪里像老叶了?」
卓华柔柔地收回手,「作老叶才好,才能庇护你们,不受雨淋、不受日晒。」
「但在我心里,您永远是熟而未落的梅实。」她缓慢地说,桑蚕吐丝。
她将阴影中的面孔看得真切,那般沉静、那般细緻,像昂贵的白瓷,十馀年来未曾变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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