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1 / 2)
“可是那因纵火杀人被枭了首的金大宝?”
“正是。”
“只听人提起过,细节倒不得而知。”杨枝道:“听闻是先京兆府尹沈青天沈濯缨主持的。”
“不错。”林嫂道,眼前浮现不知多远的记忆,目光也变得失了焦,好一会,才徐徐道:“那火,烧的便是我家铺子,大成棺材铺。”
林嫂年轻时是南城卖油坊的美人,嫁了棺材铺当家林广为妻。夫妻和睦,膝下有个儿子,日子过得很是和美。
林广为人仁善,喜接邻济友。棺材铺产业不小,有空房数楹,都赁了出去,价钱极低,几乎是白给人住。其中一间便赁给了不过稚童的柳轶尘。起初议定一钱银子一月,后来林广见他孤苦,干脆不收房租,白给他住。
柳轶尘自然不肯。林广见他习得一手好字,便提议由他给人写挽联,以联抵租。柳轶尘这才答应。
他在大成棺材铺一住五年,十三岁那年,金大宝死了老婆,到棺材铺来选棺材,一眼看上了林嫂,便有事没事上棺材铺来。
那时林广已然卧病在床。金大宝欺他家无主,要对林嫂用强,被不过舞勺年纪的柳轶尘拿一块棺材板打了出去。
其后柳轶尘怕金大宝再上门,干脆搬了把椅子守在林嫂房前,鸡鸣即至,夜半方回。更在她屋前布了一溜机关,金大宝接连吃了数次亏。
金大宝摸不着门路,怀恨在心,一日又是落得一身狼狈,干脆起了杀心,将随身带的灯笼丢进了停尸间。
棺材铺全是木头,最是怕火。那火一窜丈高,烧了整整一夜。林家老幼兼借住的五个外乡人俱葬身火海。
偏偏那火起时已过了夜半。柳轶尘为赚些零钱,接了个为书商攒稿的活,因稿子要得急,书商怕她偷懒,干脆在客栈开了个房间看着他写。那夜守完林嫂,柳轶尘快步赶去客栈,遂躲过了一场大火。
少年柳轶尘从客栈的窗户中看见一片红光,知道不妙,疯狂疾奔过去,棺材铺却已叫火舌吞没。
少年不管不顾,冲入火海,只救出因金大宝连夜骚扰而未睡死的林嫂。林嫂也因此毁了半张脸。
少年寻着证据,安顿好林嫂,踩着天边第一缕光,上了京兆尹府敲登闻鼓。京兆尹沈濯缨其时正好病重,代府尹赵旭早收了金家好处,且深知金大宝与江家有沾亲带故,是以对少年呈上的证据视而不见,胡乱判了个“家仆失手,打翻火烛。”报到病重的府尹处,府尹未置喙什么,只在卷宗上随手上添了一笔:“令命金家将林家老小好生发丧安葬,请慈济寺的高僧为林家亡魂超度。”
既非金大宝杀人,为何要他出钱发丧安葬?
既是金大宝杀人,为何判官只字未提,却只断个意外?
好个糊涂官判糊涂案。
少年被扔出衙门,金大宝大摇大摆从他身边走过:“看看,告我又怎样,你能告的赢吗?”
少年一言不发,走到登闻鼓前,抡圆手臂,一下又一下,重重敲在那鼓面上。鼓声重如千钧,像照着人心面在捶。
清晨的京兆尹府前,聚满了看热闹的人。行人指指点点,说这面貌俊秀的少年莫不是疯了?
府尹才断的案,此刻便又敲起了鼓,这不是成心叫人府尹难堪?
“看吧,这少年要倒大霉咯!”围观的人成竹在胸地说,眉毛还挑了两挑,只道是自己已经参透了这人情世故的玄机。
果然,不出片刻,衙门中就有捕快冲出来,将少年架开鼓面。可甫一架开,少年又冲了上去。
如此三次之后,捕快们也怒了,开始对少年拳打脚踢。少年被人一脚踹翻在地,一身白衣染了血污,仍坚持往那鼓边爬。
金大宝走到他身边,一脚踏上他肩膀:“喂,你小子和那林家人非亲非故,多管什么闲事!”话落忽然做作地一拍脑袋,只觉自己聪明绝顶,“哦我知道了,你定是和林家那个老婆在外轧姘头!啧啧啧,长的这么白净,那林家老婆给了你什么好处,我给你双倍!”话未落,只觉一个白影向自己直冲而来,一撞之下金大宝脑袋磕在衙门口的石狮子上,登时流了血。
金大宝一摸额角,霎时大叫:“杀人啦!在衙门口杀人啦,没有王法了!!”
衙差和金大宝手下立时冲上来,拳脚如雨点般落在少年瘦弱的身上。
围观人还在念叨:“呦,这下手也太狠了!我说的吧,这少年要倒大霉咯,啧啧啧……”
少年倒在衙门口,天渐渐黑了,还是一直都这么黑,他不知道。
三月的天,忽然下起了大雪。冰凉的雪花钻入他颈中,淌出的血在地上凝成了冰。
他伸手接起雪花,一片晶莹转瞬在他手心化成了水。天地亦是不仁,这雪为何不早下一天。
若是昨夜下雪,那火中之人恐怕还有的救罢……
少年忽觉全身痛楚一瞬间炸开,白日挨打的剧痛都不如此刻。一颗眼泪自颊边滑落,压抑着的胸腔似坏了的风箱,鼓出的尽是断续的衰音。
猎猎西风如刀一般刮在脸上,他攥紧拳头,咬牙站起来,踉跄走到鼓边,再次举起了捶。
“何苦?人皆已死了,你这么苦争,是为了什么?”
身后传来沙哑人声。少年回头,一袭枣红斗篷慢慢走入眼帘。
少年抹去眼前雪水,看清来人,定定望了许久,咬牙挤出两字:“公道。”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一个读书人,不专心读书,反多管这些闲事,置自己于险境,你若这样轻易死了,还谈什么公道?”来人道。
少年挺直了腰板,与来人直直相对。十三岁的年纪,身形虽然消瘦,个子却已拔高。在月影下显得格外高瘦,似初春才冒头的笋,似河边随处可见、无法拔尽的蒿草。
“沈大人。”沉默良久,少年开了口。初变声的嗓子带着青瓷般的薄脆,和冰雪的寒凉。
沈濯缨皱了皱眉,少年敏感的觉察到:“大人指节有茧,乃劳书之故;面色微白,想必仍在病中;深夜至官市街而无人讯问,显然是此衙门中人。”
沈濯缨轻笑:“你既知本官是京兆府尹,此际怎不急着向本官上陈冤情?”
少年一字字道:“人命案关系匪浅,案子虽是赵旭审的,但若无大人落印,此案无法盖棺。”
沈濯缨凝眉,道:“那你白日为何屡敲登闻鼓?”
少年垂首,抿了抿唇,道:“今日十七,宫中宝公公外出采办,还安街闹市离此地不远。”
沈濯缨微惊:“你鼓是敲给他听的?你宁可寄希望于一个内臣,你觉得本官很昏聩?”
少年轻笑,雪落在他眉间,令他的笑有了怜悯般。他的声音潺潺:“大人并不昏聩,相反,大人很聪明。利益所趋而已,为己私者,无可厚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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