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1 / 2)
那是个寒冷的冬夜,凛风刺骨。小杨枝入狱之时天还不太凉,陡从那座阴森的监狱中出来,让冷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内监吴翎见她这模样,下意识撩开自己的斗篷,将她裹入其中。
马车载着两人,驶出大理寺,一路向南驶去。
弯弯的月儿十分吝啬,四野皆是一片黑黢黢的。
在这漆黑之中,小杨枝忽然仰起头,奶声奶气问:“你想让我死,是不是?”八岁的杨枝十分早慧,她虽不明白这些人为何要将她与那人调换,但直觉告诉她,前方不是一条活路。
吴翎低头看了她一眼,女孩的眼比月华还要亮,他没有应声,不置可否。
“我很聪明的,样样功课都好。先生一直夸我,你能不能留下我,我会很有用的。”本能的求生欲让细弱的奶声亦多了几分力量。
吴翎仍没有说话。
“你不说话,这么说……我还是得死,对吗?”小杨枝低头咬了下嘴唇,良久,抬头道:“那你能不能帮我照顾母亲?我知道你很厉害。”
吴翎这回终于开口:“你怎么知道我很厉害?”
“现在这样的时刻,你还能自由出入大理寺天牢……”小杨枝再次抬头看向小太监:“你这么厉害,我可不可以不死?”亮若明珠的清澈目光直勾勾盯着吴翎,吴翎再度陷入沉默。小杨枝终于叹气:“好吧……那你要答应我,我母亲是嘉安王掳来的小妾,她是江南陈郡人,若将来有一天,你能将她送回家乡、送回我姥姥姥爷身边,我在天上会保佑你的……”转头一想:“可是我还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哥哥,你想要什么?”
吴翎忽然哑声开口:“你想要什么?除了……”“活命”两个字他没有说出口。女童不知是否留意到他的欲言又止,对着漆黑的天幕,想了一会,道:“下辈子,我想投生成男子……”
“为什么?”
“因为先生总是说……我要是个男孩就好了,将来定能成就一番事业。我想知道,我是男孩,这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吴翎沉默许久,忽然道:“盛朝武帝以前,女人亦能入朝为官。”
“那我想回到武帝以前去。”小杨枝道,这时候她居然还笑了出来,眉眼笑成弯弯的新月:“哥哥,你一定很聪明。”
“何以见得。”
“你很年轻,他们却将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
吴翎苦笑,心中道,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籍籍无名、无人注意,他们才将此事交给了他。
小杨枝又道:“先生一定会很喜欢你。”
“为何?”
“先生喜欢沉默的人,他说聪明的人更应当沉默,因为他要通过言语来影响时局,并非难事,更应谨言慎行。”
吴翎怔了怔,在这最后的关头,心中因为女童的几句话,竟不期然升起一种无望的向往——她口中的先生是太傅薛弼,天下至儒。他何德何能能为他喜欢,可是,倘若此生真有一日,坐在太傅的筵堂中听他讲学,那是何等情形?
吴翎驾车往南,到下一个街角前忽然勒停马蹄。
那之后,便是将小杨枝送往了义庄,再从义庄另换了具尸体奔赴漓江。
杨枝忆起旧事,纵是十二年过去,眼前仍氲起一片水气。耳畔柳轶尘的低语似古老的浅吟:
“我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他,听到他去的消息时,我只觉五内都在焚烧,我想问为什么,可我又向谁去问?那一夜如他一样的宫人有十二个,没有一个活了下来,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甚至都不是因为格外出挑而被选中,而是因为……不起眼……”
“贫穷、平庸、低微——难道就注定如此?人如牛马,可不该是这样的,不是么?”柳轶尘道,可杨枝听不出一丝质问的口气,倒像是在自语,在疑惑。
“那时我好恨,恨的全身骨骼都痛,每一块皮肤每一滴血都在燃烧在咆哮,我想冲出门去,去报仇,去杀了他们所有人,所有人。”
他的声音冰冷平静,杨枝却从那底下听到了翻滚了几十年的汹涌波涛。她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柳轶尘,他像是一尊站在佛魔之界上的塑像,身子稍稍一歪,就将堕入无尽深渊。
杨枝好像生怕他当真会滑进那深渊,顾不得羞涩和避讳,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他转过身来,笑了笑,反手将她五指包入掌心,另一只手宽慰地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我没事……”他续道:“那时候我在想为何天地这般对我们,我还要顺应什么天道,还要学着爱人,学着仁善?还是说,这本就是天道,我此刻冲出门,用智用力用钱用权,无论用什么,只要死于我手的,都是他活该?”
“那时我好想杀人,我想杀尽城中官兵,杀进皇城去,问问他们,为什么……”
“后来我跪在院子里,那一晚下着大雨,我不知怎的,晕倒了。醒来后也是这般,有个小女孩,大概这么高,像你一样,伏在我床前。”柳轶尘笑了笑,看向杨枝:“那女孩穿着乞丐的衣裳,眼睛却很亮。她有两个深深的梨涡,也与你一般,笑起来……很好看。”说到这里他眸光迅速在杨枝脸上扫过,如孤鸿掠过湖面,划出一道浅浅的水痕。
杨枝垂下眼,神色莫辨:“你还记得?”
“记得,可总不确信那当真发生过。”柳轶尘垂首,自嘲般一笑:“那时我已近疯魔,我知道自己神志很不清楚。幼时听传言,人于昏聩迷茫之时,会有仙人下凡指点迷津——我的小仙人,大概是个不过这般高的女娃娃。”
“那女孩告诉我,她是我兄长叫来的。她问,那个大哥哥告诉我,他有一个再聪明不过的弟弟,读了很多书,以后定能考功名做大官有个好前程,就是你吧?”
“我没有答应,她又道,你哥哥让我照顾你。”柳轶尘道:“你猜我当时什么反应?”
“你笑了。”
“不错,让一个稚童来照顾我,是多么荒唐的事。”柳轶尘轻笑:“可更荒唐的还在后面,那女孩天天都来看我,他见我不肯吃饭,就每天给我带一个肉包子,独眼老邱家的肉包子。”
杨枝睫帘轻轻动了一下,良久方问:“后来呢?”
柳轶尘笑道:“我不肯吃,她依旧如此。每日来,就将前一日那个已然放硬了的包子狼吞虎咽般吃掉,再掏出一个热腾腾的软包子给我……有一天,我见她吃的那般香,终于忍不住咬了一口。我不明白,那明明再稀松不过的包子,她吃起来,怎的就那般香?”
“那是饿了。”杨枝忍不住道:“大人想是未当真饿过。”
柳轶尘眸光落在她脸上,十分柔软:“不错,我虽然自幼未过过富贵日子,但养父母与兄长都待我很好,我并未当真挨过饿。”
“那女孩每日都叽叽喳喳,没话找话一般聒噪不休。她说,哥哥要替大哥哥好好活下去,将来做大官。大哥哥说哥哥最是心善,将来做了大官,定能为穷苦人做主。”
“我问她,我兄长还说了什么。她答,大哥哥说,他不觉得冤屈,只是这世道连一个无辜的孩子都容不下,要让她去替别人死,是这世道错了。既然错了,就应当改,而不该一错再错下去。她扬起脸问我,哥哥能做这样一个人吗?”
“那一天日光很好,辉煌的光从窗格子中透进来,将我的心照的亮堂了起来。”柳轶尘目光落在杨枝交叠在身前的手上,“那小乞丐说完这话,又递给我一个包子。她的脸像花猫一样白一块灰一块,一双手却洗的十分白净,冬日的早上,冻的红通通的,捏着一个白白的包子,喉咙轻轻动着,像在极为艰难地吞咽着口水,却仍坚定无比地将那包子递给了我。”
“我不知道兄长是否当真嘱托过她。”柳轶尘道:“就算有,只怕也是玩笑。可一个八岁女孩,尚能遵誓守诺,我想起这些年答应过兄长的话——他虽未读过多少书,却一直教导我要宽厚爱人,我又岂能背弃他?”
柳轶尘目光定定锁着杨枝,额前一绺发垂下来,却也遮不住他眉眼的光彩:“一念成魔,一念成佛。当日若没有那个小仙人,我只怕今日光景会大不相同。只是不知道……那小仙人……后来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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