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2 / 2)
然后,圣诞节到了.不知道是谁起头提议,班上决定要办一次圣诞舞会.班会时,本来大家在讨论舞会的细节,不知道什么时候岔题到谈论要怎么”分派”班上的女生做舞伴,于是大家开始点名谁要配谁,在一阵嘻笑哄闹中,突然间一个我甚至不太记得他的名字的同学冒出一句:
“彦和桐最好了!他们两个不用配,就已经是一对!”
然后一堆同学同声附和,甚至另一个同学从位子上跳起来,和刚才讲话的那个持手挽腰,两个男生贴面开始用探戈舞步满教室跳,班上被这两个人挑到气氛高昂,鼓掌声口哨声尖笑声哄上天花板,然后另外几个同学也从位子上跳出来,一群人舞成一团.
在震耳欲聋的喧闹中,我觉得头顶发麻;我转首往彦望去,他的脸色冰冷灰白像隔夜的牡蠣,一时间我竟担心骇怕他会从椅子下抽出匕首,朝说我们是”一对”的同学扑过去–但是,我更骇怕他会往自己的胸口刺去.也许我在心里已经想过千万遍了吧,我知道迟早我会面临别人的”疑问”,而且也许得要面对很多次,并且是各种不同的对象;我已经心理准备到无所谓被”问”,但是我痛恨别人用作弄的态度对待彦和我的关係,其实,无论别人是如何的奚落或不齿,我都无所谓,因为这原本就不关任何人的事;世人不多惯常批判?要多在乎的关键只在自己.问题是,这样的话挑在彦的面前说,我可以想像这等于是当眾对他的羞辱;我想到过去几年里起起浮浮的挣扎,好不容易我们才算是在巴黎之旅后,温存在经营不易的小小温室里没有多少时日,可是现在,一句恶劣到极点的话,戳破了我们纤弱的气泡;以对彦的了解,我知道他的受伤对我的伤害会有多深.我不自觉的手往椅子底下摸去,如果能给我掏出一把刀来的话,扑上去的也许是我吧.
果真,我最骇怕的一页摊在我面前;那句话好像午夜十二点的鐘声,把王子打回成南瓜;在那天之后,时光倒退到我们初二初三时,彦又回到那不死不活的样子.我觉得我已经受够了那种愁怨哀鬱,我已经很疲倦了,甚至没有力气像以前那样挣扎着力挽狂澜.去彦家的时候,我们被彦妈催着这个那个,感觉上好像有一些”人气”,但是到我妈妈家的时候,我们两个人各在单独的轨道上进行自己的事情,在一个屋子里来来去去,但却完全不会与对方相遇,好像设计繁复但是互不干扰的德国小童木鐘.我想跟彦说,那乾脆我回我家,他不用跟我过来了,可是夜里当我们躺在我妈妈超大的床上时,彦却一直往我这边彆过来;他不牵我的手,不抱我的脖子,但就那样半个身子一定要贴着我,带着凉意但是细腻的体温总给我一种近乎窒息的心悸,望着像白纸折成的鹤一样的彦,颓然的心痛和沮丧的情感好像顽固的细菌一样折磨着我;我想跟彦再提出柜的事,可是,在心底深暗的尽头,我又觉得这根本是无谓的,彦是绝对不会首肯的,那我又为什么要再去扯心里刺痛的那一点?可是,这样忽悲忽喜,忽呆忽惧的日子要过到什么时候?!慍怒和无奈像一锅烫油一样,慢慢的煎熬着我的心魂,我不知道我还能忍耐多久.
然后,在过完清明后,有一天彦爸打电话给我,说要跟我单独”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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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很久没出过声音的麦可,突然冒出一句:
“不妙了….”
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时间”的感觉,究竟现在已经几点了?我根本没有任何概念.天色暗到似乎整个世界被包裹在一个巨大的丧鐘里,我可以听到自己嗡嗡的脑鸣声.
我不禁转首望着麦可;这是什么样的第六感?我不可思议的问:
“为什么你会觉得这是不妙了?”
麦可耸耸肩,也望着我,有一点迷惑的说:“不知道,我觉得被爸爸约谈好像不会是太好的事吧?”
我叹一口气;麦可果真是有第六感的.我怔在那里呆呆的发着愣;彦爸的脸不知道从哪个角落渐渐冒出来,佔据了我整个脑海.
然后,我听到麦可小心翼翼的轻声问:“结果他找你究竟要做什么啊?”
我抬眼无奈的望着麦可,喃喃说出:“彦爸问我是不是”那个”….”
“嘎?!”我看到麦可的眼睛睁得好大,在这样的夜里,他的眼睛是唯一在散发着光的.“什么是”那个”?!”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全身虚软,好像得了重病,可是却又有仰天狂笑的衝动;我一股作气的说完:
“我想他的意思是”同性恋”,可是他连这几个字都说不出来.”
麦可继续怔了一秒鐘,然后他从鼻子里笑出嘲讽的声音,慢慢的点着头:
“我知道,我爸爸也讲不出这个字,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在我面前讲出这个字过….”
我可以感觉得到麦可话中的悽楚,尤其当我想到这个”终”字时;我不禁握过他的手,放到我的面颊边轻轻的来回搓移.
麦可了解的轻轻一笑,顺势轻抚了我的面颊,又回到了正常的样子,说:
“那你怎么说呢?”
“我不能跟他说”不是”吧?如果他没有把握的话,是不会来问我的不是吗?就算我否认,可是以后呢?我还是想跟彦在一起,难道我当时不是,之后又是了吗?那我为什么一开始就说谎呢?”我仍然记得当时的困难和困惑;吐出一口屏在胸中的气,我说:“所以,我就承认了.”
麦可有点诧异的望了我一阵子,然后伸出双臂拥抱了我,在我耳边轻轻的说:
“你真是勇敢,难为你了.”
听到这句,我不禁闭上了眼睛,也怜惜的对他说:“你也一样….”
好一会儿后,麦可才小心翼翼的问:“那….?”
**
我在彦家进出已经六年多了,我究竟对彦爸认识有多少呢?总之,无论如何,我是直到那天,才真正体会到他是如何一个沉着的人.
可是,无论再怎么样的沉着,我仍然可以想像这种”确认”后的衝击;我很想闭起眼睛不要面对这一切,但是我整个人好像被冻结在那里,无法挪移半分.
在午后安静的餐厅里,我几乎可以听到彦爸的牙齿在紧咬的牙关里发出的压磨声.好一会儿后,他开口,语气非常婉转而慈爱;他慢慢的说,他可以体会我受到父亲离家的衝击有多强烈,没有父亲在生活里做引导的小孩,在性别认同上走上歧途是可以想像的,但这不是无药可救,他愿意帮我安排做心理治疗,同时保守这个秘密,不告诉我妈妈……
我听得神思恍惚;所以,第一,他认为同性恋是”病”,需要治疗,第二,他认为同性恋是难以啟齿的耻辱,所以需要保守秘密.我一瞬不瞬的盯着彦爸,心里有想要大喊出来的衝动,我想大声问他,那彦呢?彦有他,彦有完整的家,那彦为什么也是同性恋呢?!我们受到身为同性恋的衝击和折磨,这的确是让人要发疯,可是,这些磨难的起源在哪里呢?是因为有人把同性恋当成病,认为这是可耻的,见不得人的!我已经知道这是一条难走的路,可是他为什么还要把它变得更难呢?!我感觉心脏在酸楚的绞痛,不可自抑的摇头,好像要甩掉什么一样的摇着头….
彦爸凝视着我,以为我摇头是拒绝他的提议;好一会儿后,好像谈判总结一样,他一个一个字很清楚的说,我让他没有选择馀地的得要下这个决定~
“你以后不要再跟彦在一起了.”他说,而且强调:“不要再到我家来,我也不会让彦到你家去.”
他搁在桌上的手紧握着拳头,好像在帮他坚持他的决定一样.
我一时张口结舌;但是,这应该也没有太意外不是吗?可是,我竟仍然直觉反应的开口,乞怜一般:
“那我们的音乐呢?”
这让他怔了一下;我想他记得我们在暑假前还有一场音乐会,距离眼前只有一个多月了.他想了几秒鐘,很快的说:
“你们两个分开练习,照旧一起表演.”
然后他加上一句:“音乐会过后,我希望你自己找音乐老师.我会让彦的妈妈跟学校说上高二你们两个不要再同班了.”
他再想一下,又改口说:“我建议你转学回去原来的学校,你的成绩不差,他们会愿意你回去的.”
这些话轰进我的头顶,我只觉得头晕目眩;我闭了闭眼睛,努力叫自己不要当场昏倒在彦爸面前.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眼前的彦爸用非常沉重而严肃的神情凝视着我.他张嘴,好像要说什么,可是他叹一口气,没有讲出来,但是用他大而浑厚的手在我肩头轻拍了两下,吐出几个字:
“你–好自为之.”
在起身离开前,他回首补上一句:
“我们两个的谈话,我不会跟别人讲,”然后他伸出食指指着我,像严重警告那样的说:“你自己也最好保守这个秘密!”
我不知道自己恍惚的在原地呆了有多久,直到服务生到我桌前来收走彦爸的空杯子.虽然只是一个轻微的动作,但仍然让我惊得一震,也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把拳头塞在嘴里咬,血已经沿着手纹往下流.
我意识模糊的逃出那个餐厅,半昏沉状态的在马路上乱走,思绪迷朦混乱的在心里乱窜;彦爸倒底是什么意思呢?他家要和我断绝往来,是因为他就像看女儿每个男朋友都不顺眼的爸爸,觉得彦应该找一个比我更好的人?我不禁苦笑着摇头,这未免太不可能;那是-他认为我是同性恋,所以我会带坏他的儿子,所以不要我跟他在一起?还是,他觉得只要我和彦分开,一切就都会改变,彦就不会是同性恋?问题是,他究竟知不知道彦也是同性恋?还是他根本就否定这个可能性?
更糟糕的是,他竟留一个大难题给我–叫我不要跟任何人讲–可是,我要怎么消失不见呢?我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疲倦虚弱的倒在客厅的地毯上,苦恼万分的拼命想,数度我想打电话给彦,跟他说我们私奔好了,问题是我能带他奔到哪里去?我抱着疼痛欲裂的头低声的呻吟,终于再也忍受不了而大吼一声猛然坐起身–
在那一秒鐘,我看到桌上我们和外婆合照的照片.
外婆!我怎么没有想到她呢?!在去彦家前,我就是放学都去外婆家的.我觉得可耻我竟在这种时候才想要利用她.
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在心里好好想清楚我要怎么跟我妈妈说,然后我拨了电话,跟妈妈好声说,我跟外婆在一起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我觉得我应该在可能的情况下增加跟外婆相处的机会,所以,我想–
“放学后应该去外婆家.”
我说出这一句话后,闭上眼睛等着天打雷劈.
我妈妈的反应是她非常讶异,但是很高兴我竟然终于”开窍”,成熟到会考虑到祖孙亲情.可能是因为太高兴了吧,她完全没有怀疑我是不是跟彦家出了什么问题,而很快的说我可以自己打电话给外婆跟她说,相信外婆一定会非常欢迎我常去她家.
外婆听到我说放学要去她家,果真不疑有他的非常高兴;当我第一晚坐在她的餐桌前,跟一桌我喜欢吃的好菜面对面时,愧疚的胃酸像岩浆一样的烧灼着我;我觉得自己简直是可耻得讨厌,也受不了自己还得在外婆面前装出一副讨人喜欢的样子;我跟彦和彦妈说我放学后去外婆家,结果我也没有天天去,大部份的时候我都是一个人,我在我家楼下的7-11买便当,可是回家也吃不下什么,只有被孤独的感觉啃噬着.因为不想琴声配着邻居用愤怒的节奏按门铃的声音,我渐渐习惯了踩静音踏板练钢琴,到顶楼练小提琴.在乌盆一般漆黑的天空下,我觉得自己好像快要无助的被黑潮吞没,而我却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
彦从来没有开口问过我为什么不到他家去,也不让他来我家;其实,就算他问,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可是,从他悽惶的眼神下,我知道,不提这回事,对彦的伤害更大;我非常清楚,以彦的个性,他心里的想像绝对比实际的情形糟糕,而我估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是他爸爸要求的.我不知道自己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每天我都觉得惶惑不安,心底某种软弱的东西不时无预警的悸动,传出阵阵的疼痛.不知道要怎么办的无奈和无力,我知道自己那不死不活的样子比彦初中时的情况还要糟糕;天知道那时我有多恨他那样,现在我更恨自己是那样.天气渐渐变热,可是彦看起来非常冰冷和苍白,散发出明显的疲倦和憔悴;他瘦到下巴看起来又尖又小,眉端几乎都是轻蹙着,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哀愁和无可奈何,想到他冰冷的唇,冰冷的手指,冰冷的面颊,我心痛得几乎没有办法支撑自己,想要抱着他一起躺下来,也许躺在我们的茧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见,只要拥着彼此,直到天荒地老.
那阵子我常常生病,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状况,像是没有喉咙痛的发烧,带着奇怪耳鸣的头痛,深夜胸腹间隐约但磨人的疼痛…..彦也好不到哪去,他也常请病假,可是我什么也不敢问他;有的时候我骇怕我们两个人好像滚下山的石块,无法避免的它会越滚越快,到底的时候势必猛力撞上山壁,然后碎裂成粉末.可是,有的时候我却想那样也乾脆.从”耶诞舞会”事件后,我不觉得同学有再把彦和我两个人拿在一起讲什么话,可是我觉得导师有注意我们两个.每次拿请假单去给她的时候,她都会关切的注视着我,涵意颇深的强调,如果我想要找人谈谈的话,她随时乐意倾听.可是我要说什么呢?我想摀着自己的耳朵嘶吼,喊到自己气绝而亡为止.
我妈妈虽然仍常在出差,可是她不是没有感觉到我的情况,我知道她在担心,所以她努力减少出差,留在台北陪我;我妈妈有直接问过我说为什么比较少跟彦往来,我已经忘记我回答她什么;或许我不记得的原因是我根本就没有回答.这让我想到,彦的妈妈会不会问他同样的问题呢?而这个疑问,不久之后,就得到答案–因为彦妈打电话给我.
那天我没有上学;不是生病,而是音乐会就在后天,想到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和彦的音乐会了,我就没有办法离开我的乐器.看到手机上显示彦妈的号码,我的心脏跳到连太阳穴都突突的跳动;我屏息怔了几秒鐘,然后像赴死一样按下通话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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