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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四)(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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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抽一口气;我知道我妈妈事业蓬勃的一大原因是她这个人非常强势,可是她会出口这样的话,真是让我意外万分.

我看到彦的脸色倏然间变得雪白.彦爸的双臂原本抱在胸前,现在一隻手抬起来去遮了嘴和鼻子,彦妈气得连鼻孔都撑大,她张开嘴正要开口时~

“嘿,你们到了啊?有看到贵宾席的标示吗?可以先就坐喔!”

钢琴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们身边,她的声音让我们所有的人都惊得一震,我看到我妈妈和彦妈脸上马上挤出应酬的笑容,连忙表示很快就会去坐了,然后钢琴老师就点着头微笑的离开,又去跟别的家长打招呼.

当彦妈确定钢琴老师离得已经够远了之后,她马上咬牙切齿的开口,音量虽然控制在限度内,但是她的愤怒是直上天庭:

“我儿子是温文!不像你儿子,根本就是个没有家教的小混混!”然后她的泪水突然蹦出眼眶,声音也在发颤:

“我是什么样的笨蛋,引狼入室帮你照顾这个,这个–“她的眼光射向我,嫌恶和鄙夷满溢到几乎将我淹没.她恨不成声的啐道:“不要脸的性变态这么多年!”

她这句话一出口,彦爸马上拉住彦妈的臂膀,冷静但坚决的说:“我告诉过你他会转学,转走就没事了,你们不要吵了.”

“我儿子才不是性变态!”我妈妈眼睛瞪到大过桂圆,双手握着拳,全副武装一般:“老师没跟你讲吗?是彦去讲他是同性恋!我儿子才不是!我才是笨蛋!让我儿子去贼窝里这么多年!!”

然后我妈妈突然间一把用力的拥住我,一下子我被她把胸中的空气都挤空了一般;她泣不成声的揉着我的背说:“我对不起你,我要事业是希望给你好日子啊,没有想到…我真是对不起你….”

我怔在那里,只觉得头顶发麻,但是没有办法感觉到心跳;所以,我明白了,是老师分别打电话给他们!她怎么可以…..她究竟说了什么?她是怎么说的呢?!可是也许这都不重要,重点是听的人是怎么听,怎么解读的.我简直没有办法用普通的”莫名其妙”来形容我的心情,我直觉往彦看去,他的眉头蹙着,一脸的困惑,眼睛在神色的悸动下,变得灰暗无光,他咬着下唇,好像呼吸都停止.我真的骇怕他会当场昏倒下去.

“不!你不是对不起他,你是对不起我!”彦妈对我妈低声的咆哮,握着拳,跺着脚:“我这样子帮你照顾你儿子,你有没有良心啊?!你不吭不哈的让他在我家进出这么多年,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害人不浅!齷齪!齷齪!”

我妈妈把我掠到一边,迎上前去,对着彦妈的鼻子低吼:“你要我讲多少遍?!我儿子不是同性恋!难怪你把房间打通让他们两个睡在一起,齷齪的是你们!是你们!”

她们两人”你儿子才是同性恋,我儿子不是”,“你齷齪,我倒楣”的一来一往,我的心里,如同走马灯一般,过往的事情通通晃晃的出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问妈妈可不可以的事情,她的答案几乎永远是”彦妈说可以就可以”,或是她会问说”彦呢?如果他去的话你也可以去.”时时我妈会唸着说我要感谢彦家这样照顾我,不然她没有这样的事业,我没有这样的日子可以过.她出国回来,给彦买了东西,拿出来时才想起来”对厚,我忘记帮你买!”在彦家,彦妈把破掉的汤圆捞在彦的碗里,给我完整的.我没有带拖鞋,彦妈叫彦光脚,把拖鞋给我穿,然后第二天她跑去帮我买新的,叫我把穿过旧的还给彦…..一切一切相互的恩情和疼惜,就因为我们是同性恋,所以一笔勾销,信任变成仇怨,善意变成欺诈.走马灯的最后一幕停留在彦妈那句:“我希望你们两个人都开心”,言犹在耳,但是…..

我觉得眼睛热得可以喷出火来,我想从肺里喊出来,叫她们两个都闭嘴.

这次是小提琴老师转了过来,婉转的说:“请去就坐喔,快要开始了!”然后他亲自像赶羊一样把一群家长都往贵宾席送去.他们似乎不愿意离开后台,彦妈和我妈在走到门边前,都不停的回头看我们,不放心和不信任的忧虑罩得一脸,好像担心把自己心爱的骨肉留给虎豹柴狼一样.

在他们身影在门边消失的那一秒,我觉得旁边的彦身子晃了一下,我直觉的马上抓住他,怕他就那样倒下去.可是彦扶着我的肩膀,低声但确定的说:

“我没事.”

然后,他古怪但悽凉的一笑,像是疲倦之极一样的从胸中吐出一口气,苦涩的说:

“我没有想到她们两个会吵架.”

家长们离开后,后台变得非常安静,就算有几个人在讲话,但是声音都很低,可是我觉得脑子里仍然被轰炸着刚才她们两个人的对话,大声到我以为火山就爆发在身旁.

我问我自己,都已经要出柜了,我有没有想像过我妈妈知道我是同性恋时的反应呢?我有想过,我真的想过很多个版本,可是–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版.

突然间,彦发出一声呻吟,然后他转身就往后面跑去.我跟着他奔进厕所,彦像中毒发作一样弓起身子,剧烈的呕吐起来,我扶着他,感觉到他全身在索索发着抖,虚软到几近要瘫倒下去.看到他这样,我心里所有的难过都涌进眼眶,竟然抱着他无法自抑的哭起来.

然后彦摸着我的头发,喃喃的说:“对不起,我不应该跟老师讲的,是我害了你.”

我摇着头,坚持的说:“不要这样讲,是我的错,我根本就不应该想出柜的事.”

彦漆黑的双瞳深深的看着我好一阵子,然后悽然一笑:“我希望真的有一个柜子,我们两个人可以永远依偎在里面.”

他顿了一下,喃喃的说:“就算是棺材也可以….”

他转回首,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水龙头里急流出来,不到瞬间就冲进下水孔.我望着这水,不觉怔了好几秒.然后我捧了凉水,猛然把它掷到脸上.

我们两个人都清洗过之后,回到后台,找一个角落一起坐下.人影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但感觉像隔世一般的空白和遥远.彦的身体贴着我,我可以感觉到他整个人都是冰冷的.我的脑中浑顿,思想也恍惚.每隔几秒鐘,我妈和彦妈争吵的那一幕就在脑中出现,然后我就会不自觉的颤抖.我们要怎么办呢?我在心里苦恼的思索,但是思路在每个死角碰壁.彦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知道他感觉到我时不时的颤抖,于是他伸出双臂环过我的身体,轻轻的把我拢过去.我也默默的抱住他,脸颊贴着他的头发,不时轻柔的蹭着他的发际.

倏然间,我猛然意识到,我们还会再有机会像这样拥抱在一起吗?

一阵激痛像一把长剑般拉过心房,我死命忍住疾涌冲撞的泪水,不敢再让它们流出来.

然后,一个人影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大声到超过平常的对我们喊一声:“准备出场!”

我被吓一大跳,抬起头来怔怔望着小提琴老师,而发现他也正在用十分奇异的眼光瞪视着我们.

在茫然间,我突然发现我已经忘了要演奏这回事;我整个人都已经僵掉了,根本没有办法演奏.在旁边的彦张了一下嘴,好像要讲什么,但是一秒鐘内,好像他又改变主意了,然后他站起身,对我伸过手,我自然而然的牵过他的手,也站起身来.在眼角我看到小提琴老师错愕的眼光,可是彦好像完全没有感觉一样,然后他一手拿着小提琴,一路牵着我的手,走上台去.

鞠躬的时候,我看到我们的爸妈就坐在第二排,跟往常一样,他们的位子被排在一起.台上的人看台下多是暗的,可是我仍然可以清楚的看到他们严霜般的脸色.

坐到钢琴前时,我觉得脊背上的冷汗被冷气吹得冰凉,我低头怔视着钢琴键,恍然间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盘黑白棋局,已经走到过河卒子,全军覆没的地步;我看到自己的十指没有办法控制的颤抖着.

我听到彦试了一下琴音,没有回头看我,然后就开始奏了,我马上落手到琴键,可是他开始的第一个音符就惨不忍听,接下来原本我们练习时非常轻跃的乐声,变成转速变快了的哭调,我的手指没有办法那样流畅的在琴键上滑动,只是发出一串很奇怪的连续音符;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我们两个人从来没有奏成这样过.

不到十小节,彦突然间停了下来.

我转首望他,他仍然背对着我,双手下垂着,琴和琴弓都无言的垂向地上,他的头也低着.我觉得我的冷汗从头发里流出来,眉毛快要挡不住而流到眼睛里.我看得见我们的两个老师惊异屏息的表情.

整个大礼堂一片静寂.

不知道多少秒过去,长得好似我们的一生,然后我看到彦举起小提琴,重新架上.他回过头来,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秒鐘,嘴角隐隐轻抿了一下,然后回过头去,琴弓下弦,开始演奏.

升fa下音,拍子还没走完,我就知道他在奏什么;那是巴哈的air.

我的心抽紧了一下;当初要练这首曲子,是彦和我的要求,因为彦妈带我们去参加一场婚礼,现场演奏曲中有这一首,那样优美细緻动人充满爱意的感觉,让彦和我都非常感动,所以回去跟老师说我们要练.这首不论是钢琴或小提琴的部份都没有太难,老师那时没有把它列在本子里的原因是他们觉得我们还奏不出那种”感觉”,可是我们仍然央求要学,所以老师就也没有反对.

我们两人虽然都有学钢琴和小提琴,但并不是每首曲子都各有练钢琴版和小提琴版,可是这是其中一首我们两个版本都有练习的,我们各自练好后,第一次合奏时是我拉小提琴,彦弹钢琴,那醉人的感觉真的非常撩动心弦;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在彦家,在奏完这首曲子时,彦感动得抱着我说”我们结婚时也要奏这首.…”

想到这里,我的内心一阵绞痛.

因为喜欢这首曲子,我们一起奏过无数次,谱我们都倒背如流.我沉浸在几乎是属于我们的乐章里,手指轻柔的在琴键上抚奏着,感觉今生从来没有过的专注.往事-随着彦无限深情的琴音,如同流水一般缓缓流过我的身旁;我记得第一次跟彦回家时,他牵着我的手淡雅的笑,我记得在日本那夜躺在榻榻米上,彦的剪影在黑暗中飘然而至,多少夜我们幸福的相拥而眠,梦里只有彼此,我们在无人的游泳池里快乐的跳华尔滋,在电梯里短暂而深切的拥吻,巴黎”蜜月”的床上早餐,双人淋浴中湿润且带着青草香气的肌肤接触,每一个拥吻时彦轻颤的睫毛,他澄澈如流水般盈盈的的明眸,握着我抚着我轻触着我的温柔的手,我们的吻,我们的拥抱,我们的音乐,我们的泪还有我们的爱….我像轻抚着过去心动的每一秒鐘一样的触动琴键,已经完全感觉不到周围任何人事物的存在;彦和我,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世界里,用醉人心弦的音乐毫无保留的互诉钟情,这种神秘的幸福,好像雨季的湖泊,在无人知觉的情况下涨满了水,散发着悸动人心的光彩.

这忽然让我想到,对于我们两个人的合奏,老师很常用的评语是”天作之合”.

曲终–音符划过最后一声,倏然间,我感觉到心上那一根弦就此被截断,我的心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坠落冰冷的井底,寒得发颤.

我怔在原位,但眼前伸来彦的手,我直觉地握过他的手,起身向观眾敬礼.

狂烈的掌声从观眾席猛爆出来,好像四面扫射而来的机关枪.

我看到彦的爸妈和我妈妈同时从座位上跳起来,往不同方向挤出走道,疾步朝后台奔去.

仍然和彦牵着手,彷彿茫然一般,我跟他往后台走去.在我们进到布幔后的那一秒,彦停下来,轻挪过我的肩膀.我们面对面凝望着,彦深幽的眼睛深处有一小簇悲慟的火燄.驀地间,他迫切的拥过我,在同一秒鐘吻过我的唇.

悽然的酸楚让我几近窒息,我的双臂紧紧环绕住他;这炙热,缠绵,充满煎熬,痛苦,和悲苦的吻啊,我嚐到口中的咸味,这是我们眼里流出的泪,心里淌出的血….我不禁呻吟着,抱紧着彦,恨不得把他崁进我的身体里…..

突然间,彦像被硬从我身上扯下的胶布一样,被一股强力狠拔开来,怔然间,我看到彦妈两眼通红的狂瞪着我们,双唇颤抖着:

“你们…..!!!”

她的手举到半空中,顿了一秒鐘,彷彿难以决定究竟要往哪里挥去,然后在彦爸的”不!”还只发出”ㄅ”声时,彦妈手挥下去,正跑过来的我妈妈把我往旁边猛力一拉,出口:“你敢?!”,但同时间彦妈的巴掌已经重重落在彦的面颊上,发出带着回音的清脆响声.

这一掌下,整个后台惊得鸦雀无声.

只听到彦妈痛心疾首的顿足狂吼:“滚!给我滚得远远的!不要再被我见到!!….”然后她的声音被袭捲在狂怒的呜咽中.

我妈妈扯着我的臂膀,好像老鹰扣住猎物一样,但是显然她已经冷静下来,简短的说:

“我不会让他们两人再见面,你放心吧.”

然后,她拖着我转身离去.

我回过头去,彦被爸妈两人一人一边的夹着,也正快步往另一边出口走去.当我在心里狂喊着”彦~~~”的同时,他彷彿听到了一般,也回过头来.

台前不知道是谁在演奏李斯特的爱之梦,柔情而动人心魄的乐声中,彦望向我的眸子清亮而澄澈,带着平时见不到的锐气,他伤感的表情有点奇异,好像看到这个世间无法窥见的东西,而呈现出一种特别的冷静,美丽,和优雅.我看到他无声地用嘴型说iloveyou,iloveyou….一直不停的重覆,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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