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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三)(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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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着我,坐起了身.

我也殷切的望着他,心底满是模糊的挣扎和凌乱的歉疚,不自觉两隻手在身前互相交搓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个飞扬的笑容在麦可的脸上绽放开来,他喊了我的名字,跳下树枝,朝我跑来.

他在我面前站定了,两眼黝黝地闪着光,深深的的注视着我,嘴角的笑意和煦,但唇边轻溜出一个小小的叹息.我抬起头来,望向这一对深刻的眸子,剎那间,一阵轻颤的电流通过全身,我脑中竟然奏起salutd'amour;遨翔的精灵般的乐声带来一种独特的自在和开怀,但是在心底的深处我却不能不惊憾;这是彦和我最喜欢的曲子之一,倾注最深层所有的情意,我们陶醉在这首曲子中无数次,而我脑中奏出的,就是我永远也不能忘记的彦和我的版本;我不禁双手交握得更紧,没有心脏的胸怀鼓胀着,就算已经没有血液在全身奔窜,可是激狂的感觉仍然掠过全身.我不敢移动半分,一瞬不瞬的凝望着麦可,彷彿要把他坦然的面容,闪亮的眼睛,带笑的唇角…..全部深深烙印在我的脑子里,永远都不让它褪色消失.

我们这样相对凝望了好一会儿,终于麦可轻笑出一声,露出映着阳光的亮白牙齿.他伸出了双臂,但迟疑了一秒鐘,又把手臂放下,只伸出双手握住我仍然交缠在身前的手,温柔得像和风一样的问我:

“你都好吗?这些天?”

我不禁叹一口气,歉然的说:“应该是我问你吧?你还好吗?”

麦可点点头,双眼目光闪动:“我好啊,“然后他朝我挤一下眼,灵犀的说:“到目前为止.”

他这样说,让我心里觉得更抱歉,我马上解释说:“我还没有要离开.”

“那你什么时候要离开呢?”他小心的问,口气非常平静,但却撩动我心底那最脆弱的东西.我不禁又叹一口气,说:

“不知道,我都没有从我妈妈或舅舅那里听说她什么时候要走.”

麦可耸了一耸肩,像是安慰我一样的说:“时候到了,你就会知道了,现在也不需要着急.”

然后他很自然而然的用一隻臂膀搂过我的肩,好像兄弟一样拍拍我的肩膀,说:“不要一直去想这件事了,好好渡过眼前的每一分每一秒比较重要!”

听到这句话,我想到他曾经说过的另一句话:”你知道我爱你,我知道你爱我,我们在能够相爱的时候享受我们的爱,这样就够了”;在这随时都可能分离的前夕,想到这一句话,一股悵然的情绪淹过全身,心里百般滋味混乱的交错在一起,我不禁又咬了下唇.

这一天,跟过往的日子没有太多两样,我们在林子里漫无目标的散步,在湖边踩着平静沁凉的湖水,躺在白云游移的清空下,嗅着夏草的甘美….唯一的不同是–我可以感觉到麦可维持着一种礼貌的距离;或许我们有牵手,或许我们肩头有互碰,但那都在”兄弟”的范围内.在心里,我有一种微微的失落感,可是,我不禁自问,那不然我要怎么样呢?我已经跟麦可讲过无数次我要找到彦,而且,其实到现在,这已经不是我的”选择”了,我妈妈来这里一趟,可想而知的是来把我的骨灰带回去,而我敢说这不是我最希望她做的事吗?!我忍不住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我甚至不敢拿这个问题来问我自己,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那个勇气来面对自己的答案.忽然间,我感到荒谬的苦恼;所以,就算我死了,也不能一了百了;一生不曾有过的犹豫和困惑袭击着我,我感到无法形容的疲倦和困顿.

日落,万丈光芒的彩霞像海水般翻涌在天际,阳光烤热过的空气,在阵阵徐缓的微风轻拂下,变得凉爽适意.和麦可并肩倚在湖边的树下,隐约的,我感觉灵魂深处有一种颤动的渴望,像海浪一般在心底翻翻滚滚.

然后,突然间,我感到颈际有被毛发轻刷着的感觉.

我侧脸一看,发现麦可默默的把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感觉心底一荡,脊背僵直了一秒.然后全身融化一般,我放松颈项,让自己的头靠着他的头.

过了几秒鐘,麦可突然站挺起来,转首望向我.

我转首抬眼望他;那一双晶亮的眼睛啊,深繸的眼光是那么深切!这样的凝视让我无可救药的感到心动和心碎,努力抑制的意念倏然挣脱所有的束缚,昏乱痛楚和软弱胡乱的交错,但是我知道我要做什么;我挥起双臂竭力的拥抱住他,迅速的寻着他的唇,渴切的吻上他.

完全没有半分迟疑的,麦可回报以更狂烈的拥抱,痴迷热切的吻过我的唇,面颊,耳际,眼睛….在半掩的睫毛边,我看到轻颤的细碎流光;这炙热,燃烧,万般煎熬和缠绵的吻啊,倏然间,我竟想到在音乐会后,在后台彦不顾一切揽过我的那一吻–那是带着诀别的最后一吻啊!天哪,我要怎么办呢?!我听到自己没有泪水的呜咽,绝望痛楚而迷乱的在麦可耳边呢喃道”iloveyou”,像那一天彦对我一样,不停的重覆,没有办法止息的重覆,iloveyou,iloveyou,iloveyou……

没有呼吸的麦可胸膛在我怀中剧烈的起伏,拥抱着我的双臂紧绷地颤抖,在眼际我看到他周身瀰漫出阵阵白雾.我心下一惊,他在”蒸发”了吗?但是,突然间,我发现,散发出白雾的不光是他,我自己也是!轻嬝的白雾交流混合在一起,像天堂的云朵一样包裹拥簇着我们两人,一种极乐的喜悦从心底暖暖而上,周围世间的一切都在白雾中渐渐淡去,柔和温煦的白光洒洒而下,虔诚的灵魂即将羽化为仙…..

倏然间,麦可抽回手,失去拥抱的我好像被抽掉樑骨一般,瞬间我整个人垮倒在地.

我看到麦可颓然跪倒在地,在双膝着地的同时,他的双手也落撑在地上.他的头低垂着,半晌没有挪动.

太阳在身后沉落,晚霞在天边燃烧至深灰色的灰烬.

许久许久,麦可终于长叹一声,哑声说:

“你回去吧.”

我僵凝在那里,牙关紧紧咬着,没有应声.

“你先回去吧,“麦可抬起头来,背着馀光的他,脸被隐在暗影中,但是我仍然看得见那一对深幽的眸子.他轻声,温柔,稳定的说:“你放心,我没有要去哪里,我只是,“他换了一口气,用极度恳切的声音说:“我得要一个人静一下.”

脊背后面一阵带着湿气的微风吹过,带来山雨欲来的凉意.我心里有点迷茫,有点恍惚;我怔怔的问:“你会在这里吗?你会走开吗?”

我听到麦可一笑,又是他一贯的和煦了,他伸手在我肩头轻轻拍了两下,说:“我待会会去找你.“然后,我想他是在安慰我吧,他肯定的重覆:“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我被动的点点头.

**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屋子里的;我的心神彷彿仍然被拥裹在那层白雾中,停滞在一种我完全无意改变的虚幻里.四周一片黑暗与静默,我暗暗咀嚼着纷乱如水草一般的心绪,无法形容的奇异滋味在我胸腹间瀰漫着.

然后,我被突然亮起来的灯惊得失魂,眼看妈妈和舅舅两人从大门进来,一路讲着话往舅舅的书房走去,才发现我是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

我在原地顿了几秒鐘,终于回过神来.我从沙发里弹身出来,跟在他们后面走进书房;我真的需要知道妈妈究竟什么时候要离开,这样等下去–不论她是走,还是不走,我想我都会发狂吧.

舅舅坐在书桌前,妈妈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舅舅看着妈妈,关切的问:

“那你有没有接受他们的聘书呢?”

妈妈用手支着额头,几许苦恼的说:“我是很想搬回美国来,但又有点觉得东岸太远了,如果带妈妈一起搬来,气候也得是考虑之一吧?”

我大吃一惊;妈妈要搬回美国来!?那我呢?我是说,那我的骨灰呢?!

“妈妈的问题我觉得比较小,“舅舅说:“她可以搬来我这里,我应该不会轻易搬离这边吧,倒是,“舅舅深思的换了一口气:“要建立一个事业基础很不容易,你在台湾发展得已经相当不错,放弃了可惜….”

妈妈苦笑了一下:“他们早就想叫我搬去伦敦,我是为了桐才留在台湾的,不然我为什么这么多年出差跑得这么辛苦?我本来想等他高中毕业后让他回美国唸大学,我再考虑自己的工作据点,结果…..”

提到我的名字,他们两个人都深深长叹一口气.

“那你考虑去伦敦吗?如果妈妈的问题交给我的话?”舅舅问.

妈妈沉吟着;她的态度让我紧张起来,如果我仍然有一颗心脏的话,一定是跳到要从嘴里弹出来吧.

妈妈停了一下,然后轻轻点点头,低声说:“应该会吧,“她又叹一口气,再发声时语带哽咽:“我真的没有办法再在那里住下去,就算我不常在台湾,可是那里到处是桐的影子,就算搬个家,还是在同一个城市…..”说到这里,她一滴泪水溢出眼眶,没有再说下去.

在同一个城市….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到爸爸,当年爸爸离开我们,妈妈也是马上决定搬离美国,噢,妈妈….我心里是无尽的抱歉和内疚,我的妈妈,一生要经过多少次亲人的生离死别呢?我在她身旁,但是没有办法安慰她什么,我不由得恨起自己来….这是怎么样的一场混乱啊…..

而且,更混乱的是–究竟妈妈要搬到哪里去呢?我不能说我不希望能够仍然跟妈妈在一起,可是–彦,那让每个人心痛的台北市,彦是在那儿啊…..妈妈会把我的骨灰葬在台北,而不带着我天涯海角吗?

一个念头突然在我脑子里冒出来;如果我知道要怎么”托梦”就好了;但是,问题是,我知道我要什么吗?如果我自己都不知道确切的答案,那我有什么好讲的?还托什么梦?

我要的是什么?恍然间,一个念头像水中的气泡一样浮出水面–如果妈妈在舅舅这个城市里找个工作如何?在舅舅家附近买个房子,靠山面湖,气候宜人,外婆的问题也解决了,那我…..

我怔在这个念头上;随着气泡上升的,还有一张和煦如夏天的阳光一样的面孔,他闪亮的眼眸盈盈注视着我,一抹灿烂的笑意在微扬的嘴角…..

麦可….我不禁喃喃地唸出他的名字….

我神思恍惚在那个念头上,感觉心里纷乱的挣扎,舅舅和妈妈的对话完全没有进到我的脑子里,直到妈妈叹一声,说:

“总之,后天一早我就动身了,先回去,其他的事,就再说吧.”

后天一早–所以,等于是还有一个白天两个晚上,妈妈就回台湾了,也就是说,我很快就要见到彦了!

我心里一动,没有办法形容那究竟是兴奋激动,还是七上八下,我只知道脑子里紊乱如麻,烘热又酸楚…….

我不自觉的叹一声,回过身去,举步要踏出这个房间;我已经知道答案了,我已经知道妈妈什么时候要回去了,我该给妈妈和舅舅一些谈话的隐私,我想–想回去湖边找麦可,告诉他我什么时候离开…..

想到跟麦可的分别,脚步颓然的沉重起来…..

我刚离开门边,还在走廊上,就听到舅舅的声音传出来:

“结果那个孩子现在怎么样了呢?”

“那个孩子”?!我不禁一怔,顿下了脚步;他们在讲谁?

我听到妈妈叹一声,说:“还是一样,我想他大概就是这样了.”

“是植物人吗?”舅舅问.

“大概吧,这真是作孽.”

就算没有看到妈妈的脸,我听得出来她的语调中惋惜和忿怨的矛盾;我觉得脑中好像有一个火山,冉冉灰烟在山口繚绕,是火山就要爆发前的先兆;究竟他们在说谁呢?!我的心头,不觉紧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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