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2 / 2)
姜知意知道安平郡,离西州还有两千里地,这粮食是为了救西州困局,运去安平郡做什么?沉吟着问道:“为什么?”
沈浮心中一阵狂喜。他早知道她那么关切西州的情况,不会不问,他终于诱着她,跟他说了话。平复下激荡的情绪:“西州太远,粮车走得又慢,若是从京中直接运过去至少要十几天才能到,姜侯那边等不及,最快的法子是立刻从附近州县调集粮草运过去,后续再补齐那些州县的亏空。”
姜知意有些明白了。就如眼下那站成一排往大车上搬粮食的伙计一样,她的粮送去安平,安平的粮送去离西州更近的州县,那些州县的粮送去西州,几处同时进行,三千多里地的距离就变成了几百里甚至更短,西州很快就能得到补给。
果然是个好法子,可就像她素日里安排家务一样,环节越多,经手的人越多,出错的几率就越大,姜知意忍不住道:“需要调动的州县太多了。”
沈浮一听就知道,她已经想清楚了其中的关窍,她一向都极聪慧。“这个不妨事,从前军情紧急时用过这个法子,涉及的州县都有经验,照着定规来办就行。”
哪怕只是谈公事,但能与她像从前那样说话,已经让沈浮心里的狂喜几乎要压不住,不自禁地弯着腰低着头,声音放得很轻:“要想一丝不错不太可能,但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把粮送到西州,至于其他,可以暂且放一放。”
姜知意没再说话,将那盏蜜水又抿了一口,沈浮忙道:“水冷了,我再给你添点热的。”
他双手捧着茶壶,像是怕里面的水冷了,要用体温去暖似的,姜知意将水盏放下:“不喝了。”
“你饿不饿?我带的有点心,还有热汤。”沈浮忙道。
姜知意看他一眼。眼前这个殷勤细心的人让她有些不习惯,摇了摇头。
太阳一点点偏西,凉风卷下几片黄叶,沈浮下意识地挡在姜知意身前:“意意,回家去吧,天太冷了,别冻着了。”
他舍不得她走,然而十一月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她还怀着身孕,此时更该千万倍小心。沈浮恋恋不舍:“你放心,这边有我照应,不会出差错。”
“快回去吧,”林凝跟着劝道,“出来好一会儿了,手脚都冻得冰凉,快进去车里暖暖。”
她方才看在眼里,姜知意神色比从前缓和许多,也肯跟沈浮说话了,这分明是好转的迹象。拉着姜知意往车边去,看她进了车子才道:“我还有几件事要问问掌柜,要晚会儿再走,让沈浮送你吧。”
姜知意明白她的意图,正要拒绝,看见沈浮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薄薄的唇角翘起来,牙齿雪白,黝黑的眸子映着日色发着亮,像一对闪耀的晶石,姜知意怔了下,反对的话就没有说出声。
那两年里她几乎从不曾见过他笑,那时候她时常怀念八年前他温暖干净的笑容,就像眼下这样。
这深藏在记忆的笑容,她已经很多年不曾看见过了。
车子起动,窗户半掩,隔着厚厚的夹棉帘子,姜知意听见沈浮低低的声音:“意意,你近来好吗?”
姜知意没说话,帘子晃动的间隙里,看见沈浮晃动的脸,苍白消瘦,骨骼的轮廓显出来,薄薄的,锐利清寒。
他到底是不是生了什么病,怎么会瘦到这个地步?
“孩子有没有闹你?”沈浮还在说,许多留恋缱绻,“我听林正声说,孩子挺爱动。”
姜知意下意识地捧住隆起的肚子。九月的时候孩子有了第一次胎动,当时她吓坏了,后面知道是胎动,欢喜得无以复加。曾经她那么担心会失去孩子,如今她终于熬过来了,孩子一天比一天更好,胎动有力,手心放上去,都能感觉到肚皮被蹬出一个个小小的起伏。
“我真盼着,能亲眼看他动一下。”沈浮的声音停住了,许久, “意意,我很想你,很想孩子。”
姜知意从帘子的缝隙里看见他低垂的眼尾,一点亮光闪过,像坠落的星子。这从未有过的软弱模样莫名让她喉头一紧,转过了脸。
车轮轧过半冻住的土地,辘辘的声响,清脆马蹄声合上去,夹着沈浮低沉的语声:“意意,我知道错了,无论你怎么惩罚我都可以,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行吗?”
姜知意依旧侧着脸,看着另一边裹着厚厚棉毡的车壁,上面织着忍冬藤蔓,连绵不绝地蔓延下去,恰似她此刻的心绪。
沈浮等了很久。他并不敢奢望如此乞求就能得到她的原谅,然而心里总还是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今天她跟他说话了,甚至她看他的眼神也有了一点点从前的温存,也许他还有机会,也许从前他亏欠她的,他还能补偿回来。
“意意,”沈浮没等到姜知意的回应,忍不住又道,“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这一次我一定不会做错,我会用尽所有好好待你,哪怕要我的命,我也决不皱眉头。”
可她要他的命做什么?从前种种都已经无法追回,他帮了黄静盈,他眼下又尽心尽力在解决西州的困局,而她保住了孩子,孩子现在很好,也许他们可以两清了。姜知意看着车壁上织花的藤蔓,纷乱的心绪一点点清晰,也许他们真的,可以两清了。
沈浮没等到她的回应,心里又是酸涩又是惶恐。难道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她根本不愿意理会他,她方才看他的眼神,也根本没有从前的温存?
沈浮觉得害怕:“意意。”
目光却在这时,瞥见远处一抹熟悉的山影子。
片刻后,姜知意觉察到了异样。沈浮突然不说话了。禁不住转过脸看一眼,晃动的棉毡帘子里漏出远处一抹青苍的山影,深藏的记忆突然被唤醒。
姜知意想起来了,这是八年前的山,八年前她和沈浮几次相约见面的小山。大约是他们走了一条与来时不同的道路,竟然走到了这个地方。
车子走得不快,路边的情形看得很清楚。粉白的墙垣,灰色的屋瓦,田庄边上是一望无际的麦田,此时冬麦还没露头,看上去有些荒凉,更远处有河水流过,偶尔亮光一闪,是水波映着日色。
姜知意怔怔地看着,那条河边,她第一次遇见沈浮的地方,所有一切开始的地方。
“意意。”耳边传来他喑哑干涩的唤,“意意。”
姜知意连忙转开脸。
沈浮唤着她,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喉咙哽住了,再没有比站在熟悉的地方,却失去了挚爱的人更痛苦的事。那条河,他第一次遇见她的地方,那时候他怀着轻生的念头,又被她一句话,拉了回来。
“意意。”沈浮唤着她。
红着眼,哽着嗓子:“意意。”
他唤得太沉,让她的心也无端跟着沉下去,姜知意转过脸。那条河越来越近了。姜知意仿佛看见了八年前的沈浮,同样的清瘦苍白,一只脚踏在冰冷的河水里,蒙住的双眼怔怔望着远方。
“意意,”沈浮低头,修长的眼尾垂下来,浓黑的眼睫上沾着水雾,“你大约不知道,当时你,救了我。”
姜知意用了一些时间,才模糊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心底某一处无端一涩,低下了头。
那时的他,竟是有意踏进河里的么?
“大夫说,我很可能会失明。”沈浮嘴角扬起一点,苦涩的笑容,“我终归还是年轻,不太能接受。”
不能够接受同样都是人,偏偏他活得要比别人辛苦千倍万倍,不能够接受他扛了那么久,却要变成瞎子,从此那些向上的路,都与他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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