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2 / 2)
「阿原,早在变成地坤之前,我就决定:即使不表明自己的心跡,能与你一同修道,相伴长生途,便心满意足。我们毕竟都是男修,你一心一意地潜心炼丹蒔药,心思澄净,我并不想因着自己的心事拖累你入情劫。」
「……不过我终究没能在玉兰树下按捺住自己。我以为要吓坏你了,没想到你竟然说,你心悦我……」苗苗微弯双眼一笑,笑意在他悲伤的眼神中明确地一亮。
好似作梦啊。苗苗说,语气像是他曾经数次作过那样的梦。
「我真的从来不曾那么开心过……也因此,只要一设想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中,你是被『地坤』的我吸引,我便──」
苗苗说不下去了。他说话时,一直正对我的视线,光风霽月的堂堂剑修,道出不堪于己的言语时,也依旧努力要挺直背脊,却逐渐被我的表情给折得弯下腰、垂下首、别开眼。
让他对自己的地坤身分无法处之泰然的,是羽化成了天乾的我。
我不可自抑地感到悲伤。
可是……
他说的话,不全是对的。
「苗苗,你还记得我说过,在天乾的身分之前,我首先是『阿原』吗?」我动作很缓地朝他游近,在水下勾住他的指尖,再小心翼翼以自己的指头扣住他。他的手颤了颤,没有推开我。
「──在你的地坤身分之前,对我来说,你也首先是『苗苗』呀。」
夜风吹响湖波与花叶,我在月下起誓般,朗声宣示道。无论世间杂音将从何而来,那于我而言全都没有意义。
「我顾着炼药、与你在师门安逸过日子,就没再去设想往后,一直到被雷打过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意,意识到了又不好意思说,就怕你以为我是以天乾的身分在覬覦你。明明小心谨慎着不要让你这么觉得了,駑钝又笨拙的我,却还是搞砸了。」
「听了你说的话,我明明觉得很对不住、十分心疼你,但是……知晓原来你也有所不安、原来你也是早早就生出了情意,我实在是……」
喜悦不已。
动心不已。
爱怜不已。
我克制住香息,只以自己的身躯与言语去接近苗苗。我的顾忌原来也是他的顾忌,这个事实令我感到一股酸涩的坦然与安稳。对于天乾的种种,我不算得心应手,然而此时此刻,因着我们有了相同的烦恼,我才能清楚知道那是怎么样的煎熬。
我拉住苗苗的手,将他牵着游至月亮落在湖面的倒影中。瀅瀅的月色将他润出流银的光泽,他是我的池中剑、水中花、心中苗。
「虽然说得迟了些,但是……苗苗,我所心悦的你,是──」我顿了一下,话语不需多想便自然而然地流淌而出。
「──揍人毫不留情的、刻苦磨练剑法以求能扶助他人的、手拙得连衣裳缝不好,陪我移植花草时却比谁都耐心,就怕伤了植根的、被我帮着绑好发带会露出窃喜笑容的、旧巴巴的发带也不肯丢只因为那是我给你的、爱逞强的、笑起来很好看可是老对他人臭脸的、外貌长得很好但是性子却更好的、与我一齐共渡多年岁月的,那个苗苗哦。」
「那个苗苗后来长出了花香,花香确实迷人,可是原本就迷人的,是芯子里的人哦。」
苗苗被我一连串不知是褒是贬的说词弄得害臊了,眼神带着赧意,在月下闪闪发亮。
「虽然天道是个老混蛋,瞎弄些乾坤香息之类的怪东西,作用在了我们身上,不能说不莫名其妙。可是苗苗,只有一件事,我还是觉得感激的:若有一天你需要天乾,我就在,且不论其他天乾如何与地坤相处或者……」和合?调和?不管是哪个词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我至少能确保自己,在你需要我(天乾)的时候,不去伤害你。」
我朝着怔楞的苗苗露出笑容。
「我们喜欢的是彼此原本的样子,至少至少这一点,就算是天道也不能否认的。」
我鏗鏘有力地说完这句话,话语若有形,想必能在湖面上掷出连绵不绝的涟漪吧。能自信地说出这番话,是因为我们在此之前与彼此相处了漫长的岁月,日日月月年年间,不知不觉长成了互相喜爱的模样,这才是我更想承认的「神蹟」。
或许这也可称为近水楼台先得月?
不是路边随便的天乾散发香息,就能把我顾了好久的苗给摘走的。
「……阿原明明在掉眼泪,却还偷笑,不忙呀?」苗苗嗓音微颤,伸手抹了抹我的脸。他的手也是湿的,并没能真的抹乾什么。
「忙着开心呢。」我往脸上拍了一把水,将泪珠们都掩在其中。
苗苗看不得我这般彷彿更加泪痕纵横的模样,将我捞入他的怀中,我的脸颊沾上他湿润的衣衫,看着更是一塌糊涂。
我被抱得紧紧的,他的力道之中有一股决然的气势,依照两人多年下来的默契,我会说,那是一种「以后自己不管说什么蠢话、作什么蠢事,都不让这个人跑走了」的意思。一如我也是这般地抱紧了他。
「别担心呀。」
「好。」苗苗的语气有些闷闷的,肯定是在偷偷哭了。
我没说破,安抚般轻拍他的脊背。
「与其说阿原是水鬼,」静静地抱了好一阵子,苗苗冷静下来,忽然提起我之前胡说八道的玩笑话,「其实更像是鮫人。水润的、清和的、顺着人心长似的,有点不知世事,却很可爱。」
他这是在反击我刚刚夹枪带棍的讚美吗?
……他成功了。
「鮫人的眼泪是珍珠,我哭出来的只是水滴喔……」我难为情地别过脸,被苗苗执着下顎又抓了回来。
他的眼神落在我稍早前还能感受到烧伤痛感的位置。经过刚刚一番神情激盪,也许因为置身湖中,我反而更充裕地吸收到了水中灵气,不只是脸上的伤,身上的伤约莫也好得差不多了。这算是意外之喜?
我掐着指节想放出避水诀,苗苗按下我的手。
「我已经彻底痊癒,不要紧的,苗苗你也别泡水了,生病就不好了。」我说道。
「……我能,自己确认看看你的伤吗?」苗苗凝视了我好一会,欲言又止。
「……之后就要回岸上喔?」
「嗯。」
「那好吧。你就尽量确认吧。」
再怎么说我也是男修,比起细皮嫩肉的仙子,实在没什么好顾忌的,苗苗就是爱操心。我在心中编排他,安分地让他以指腹一一抚过脸上原先的伤处。
湖水冰凉,但剑修的苗苗体质强健,落在我脸上的触摸暖得恍如着火,尽是燃烧似的温柔。苗苗露出安心的神色,接着指尖触在我浅薄的衣领上,无声询问自己可否继续查看,我轻轻松松地一点头。
少时,我们也曾裸裎着一起泡澡或是在溪边袒露身子玩水,我察觉心意得晚,没想过避嫌,这时让他多看几眼,也没什么。
我是这么想的,完全没料到自己会在苗苗的注视下羞耻得几乎要蜷起身子。
我的伤都好了,只他的眼神,每一瞬的停留都要在我身上灼出洞。
苗苗少少掀开我的衣襟,手指缓缓顺着脖颈与锁骨的角度滑下,热呼呼的掌熨在我的胸口上,我的呼吸因此瞬间一停。从脚底窜起的不知名焦灼让我紧张起来,忽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承受着让苗苗检查完全身上下。
「胸前是当初被烧得最严重的部位,你看,都好了的吧?不要担心啦。」我不自在地拉住衣襟,想着一不作二不休,自己将领口彻底敞开,露出光裸的上半身,在苗苗面前展示片刻。
伤口的确好全了,唯一与往常不同的只是因血气上涌而染起的红晕。我都不知道自己害臊起来,会红得像条煮熟的虾子……
我故作无事将衣服合拢,假装那全是月下光影的错觉,拉起苗苗的手,就要往湖岸前进。
「好了,说好了,你得回岸上了。」
苗苗在我自己扯开衣服时就愣住了,顺从地被我拉着。
一片荷花挡在眼前,我抬手稍稍将它们推开,花瓣摇曳着飘出丝丝香气,我心旷神怡地闻了一下,为了缓和气氛,顺口道:「好香喔,苗苗你将花养得很好呢。」
这时花香彷彿呼应我的讚美,又幽幽得更加浓郁起来。
「阿原你真的是……」苗苗无可奈何地低喃一句,手上猛一用力,将我拖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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