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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了一夜的雪,天亮初霽,万千道曙光照亮横亙西北大陆的潢山山域,好像过往今来的千万年都一直这样平静。不过潢山主峰上却有些不平静,一早在灵素宫里外巡逻的弟子在雪地发现一具冻尸,认出了那是谭飞。

乾瘦的尸身上,除了几处大穴被刺入了树枝外并无其他伤损处,致命的也是这几处,它被挪到暂存杂物的库房外一座简陋棚子下,几个医修给它检查,谭飞的师父、师兄很快赶过来看。

一名医修向杜明尧等人说明情况:「白猿特意这样折磨他应该是为了报復先前他对小白猿做的事。林东虎也别再接近牠们的栖地,牠们必然认得你,一旦你被他们逮着,可不会像以往那样将误闯者简单驱逐了事。」

谭飞的尸体还算完整,但在这种气候下皮肤还是覆了层薄霜,林东虎盯着师弟的死相不发一语,杜明尧瞥他一眼就跟那医修说:「好好将他火化了吧。」

「好,这事就交给我们。」

杜明尧转头跟林东虎说:「走,给你师弟找个清静的地方。」他带林东虎出去挑谭飞安息的地方,选中一处山坡。他说:「这里乾净,没什么精怪和秽气,之后就把他骨灰撒在这里好了。」

林东虎站在杜明尧身旁点了下脑袋,悄然斜睞师父一眼,师父鬓发有些泛白,但因修为高深,容貌维持在结丹时青年的模样,就算唇上和下巴蓄鬚也不显老,但此刻整个人看来都有点颓然疲倦,好像一下子老了几岁。他问:「师父你伤心么?」

杜明尧哼了声,说:「他是我带回来教养大的,怎会不伤心。你们都是我的孩子,只怪我顾着闭关修炼,也没能时刻紧盯着、没教好你们。不过,修炼之人也早该看透生死,或许他这一关註定难逃劫数吧。」

林东虎安慰说:「不是师父的错,是我们不好。不过白猿的确棘手,要是当初不在那里试炼就好了。」

杜明尧睨他一眼,训道:「不该这么想,外头有更多未知的危险,连白猿都应付不来,要怎么去别处歷练,又遑论是去秘境?」

林东虎有些不服气,质疑道:「师父真的一点也不怨宫主?他怎么说都是你师弟,却因为娶了袁霏缨而接下宫主大位,现在又连累我师弟死了,师父都不怨?」

杜明尧轻拂一掌把林东虎打飞数尺外,林东虎趴在地上狼狈爬起来,拍掉一身草屑和碎雪,他对徒弟严肃低斥:「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别再讲了。身为灵素宫的主人要应付的杂事太多,为师也不欲被那些细琐之事绊住,有盛师弟在,我也其他长老也能更专注于修炼和培养后进。这次谭飞之死你也有责,还不回去反省!晚些时候我去收骨灰,你就不必出来了。」

「师父!」

林东虎平常和谭飞最懂得讨师父高兴,杜明尧是执掌刑堂的长老,刚冷严酷的模样谁见了都想躲,他和谭师弟却知道师父从不会胡乱打骂人,还相当护短,只要不犯大错都能哄一哄,对徒弟是很好的,虽说严厉管教时挺吓人,可也不至于事事都拘束着。

如今林东虎平白挨了师父一掌,心中满腔怨气,师父打完他就走了,他咳了几声,缓过来以后赶紧追上去。他不信师父没有怨气,只是竟然迁怒在他身上,就算师父真的无怨,可是他仍怀有怨恨。谭师弟就这么死了,师父一句公道也不讨,他无法理解。

难道修真界就只是强者说话才算数?林东虎本就不是多直敦厚的人,看谭师弟的下场也只警悌自己要再更小心一点,倒也不是难过死了一个谭师弟,毕竟师弟那隐身符就是他撕的。要是盛雪跟周谅当初没多管间事就好了,都是那对该死的兄妹害了他和谭飞。

***

百来名灵素宫弟子正在演武场上课,这天不必与同门互相比画招式,而是在剑指上发出一簇火,在这飘雪的天气里常保不灭,练的是真气和心性的安定平稳,小羊盘坐后拈指施法,併起剑指召出一小簇火光,天上飘下的细雪被他周身真气隔开,授课的穆长老走过他面前瞥了一眼,抚鬚点头就晃过去了。

与小羊相邻的周谅也不知是贪图表现还是好玩,指尖上的火一下子变得气燄高张,烧了长老几根外翘的鬍鬚,穆长老板起脸拿手里精铁所铸的褶扇敲在她肩上低斥:「心性不定!」

周谅急忙收歛火势,等穆长老走远后继续跟小羊聊一早的事,就是白猿把谭飞的尸体送回灵素宫挑衅或警告。

小羊听完不可思议道:「没想到白猿还能做那样的事。」

周谅咋舌:「可不是嘛。幸好我们没有被盯上,牠们好像很记仇。以前修士和牠们互不相犯,和平相处,当牠们是灵兽,不过要是因为这些事而互斗,恐怕将来要变魔兽啦。师姐说,宫主就是为了避免这些纷争发生才不准弟子们为了找谭飞去打扰白猿,也不可去寻仇。本来就是我们理亏在先,所以要是谭飞的死能稍微平息牠们的怒气,我们灵素宫好像也不能怎样。而且要是白猿从灵兽变魔兽,那灵素宫岂不也成了笑话?」

小羊忖道:「白猿习性如此,也不能因为这样就说牠们有魔性,使坏的终究是人族。」

「我也这么想的,不过别人可不会这样想吧?虽然我不是很在意这些,因为与我无关。对了,难得这样早的课你会来啊?」周谅笑了下,瞅着小羊指尖上那簇火苗,看它既不随风乱飘也一直维持原来的火势,有点讶异:「原来哥哥的修为精进不少呢。都跑哪儿偷练功啊?」

小羊听了有些得意:「我一直很用功啊,可不全是靠吃丹药吃来的。近来蓝师兄盯我盯得紧,明明我以前也常往山里跑的,他却拿这当理由管起我来,与其被他叨念,我不如来这儿上课了。」

周谅一听哥哥提蓝晏清就撇嘴,对蓝晏清所为颇不以为然的说:「虽然我也担心哥哥老往山里去,一个人碰上危险怎么办,但也不喜欢蓝师兄老是把你当成他的东西一样,好像别人多瞧一眼都不行。他平常也不像多管间事的,一遇上哥哥的事就变成这样,古古怪怪的。」

小羊却知道蓝晏清这些古怪是怎么回事,但又耻于跟周谅讲,心虚得转了转眼珠,决定装做没这回事。

「哥哥不喜欢被蓝师兄管这么多,怎么不跟宫主讲?」

小羊指尖上的火平稳依旧:「师父他很忙,还是不要拿这种琐事烦他。」

周谅指上的火又变得有些炽烈:「亲生儿子的事怎么算是琐事?还是就是他让自己的弟子管着儿子?」

「没有,蓝师兄也是太关心我而已。」

周谅嗤之以鼻:「我也非常非常、非常关心哥哥你,可我就不会不准你做这做那、禁止你跑东跑西的啊。我还觉得,蓝师兄不喜欢我找你。」

「毕竟男女有别,唉,我们自己明白倒是没什么,可是蓝师兄他顾虑得多,担心别人间话吧。」

「修炼之人怎么还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事?都照别人的话来过,乾脆不要活好了。而且又不只我,别人想接近你也得看蓝师兄的脸色。」

「这么讲就夸张了吧,我没这么讨人喜欢的。」小羊觉得侧脸有些温热,斜睞周谅一眼赶紧提醒道:「你快静心,要烧到头发啦!」

周谅深吸一口气才降了火燄,紧接着就见到穆长老出现在面前,她尷尬微笑,又要被派许多功课了。穆长老念她几句又走远了,周谅压着嗓音跟小羊聊:「不过哥哥还是要稍微提防蓝师兄,我觉得他对你的关心有些不寻常。我好几次找你,的确都被蓝师兄给挡下了。」

「是么?」

小羊当然不是怀疑周谅的话,但也并不想怀疑蓝晏清,也许是他无意间做了什么,才让蓝师兄对他有所误解,所以担心他惹麻烦吧?

课后他答应蓝晏清早点回藏风阁,和周谅道别后就直接回去,藏风阁一楼厅里聚了一伙人,都是平日里会见到的同门,他以为他们在聊谭飞的事,没想到他一跨进厅里,他们都起身围过来打招呼。

「盛道友你回来啦。」

「盛师弟你去练功?」

「最近在学怎样料理灵植,特地带了些来给你尝尝。」

他们不是喊他师弟就是喊道友,态度亲切又不过份热情,但小羊记得自己平常也没和他们有特别往来,一头雾水问说:「你们是一块儿来找我的?」

其中一人咧嘴笑说:「唉,好像是吓到你啦。是这样的,你可能没特别记着,不过前些时候,你和周谅不是救了我们?我们最近聊起这事,就打算一块儿来跟你道谢,也托了其他碧云楼的道友代我们向周谅道谢。」

另一人跟着附和:「我们一起过来找你,你一次应付,就不用一个接一个的,也是怕打扰了你。」

小羊微笑:「怎么会打扰呢,我就是个间人,你们来找我玩,我还求之不得呢。」

他们几个互看了眼,都笑得有些含蓄而尷尬,一位师兄说:「蓝晏清把你护得跟眼珠子似的,我们也是不想再让他拦着。」

小羊疑问:「有什么好拦着的?蓝师兄他……」

最先说话的那位师兄怕场面尷尬,扯开话题说:「我们各自带了点东西,算不上什么谢礼,就是一点心意,师弟你收下吧。」

小羊大方收了他们的东西,一一道谢,和师兄他们坐回厅里聊天。

某同门道:「以前没特别留意师弟你,不晓得师弟还有这样的一面,能冒险出手救人,我们先前都对你有些误会了。」

其他人应和道:「是啊是啊,以前我还以为师弟仗着自己是宫主的独子,不屑和我们往来,可是那会儿不仅出手救了我,还塞了好些符跟药给我,看来是我对你认识得太少。」

小羊蹙眉赧笑:「我从来没有不屑和谁往来啊,只是我修为平平,担心扯人后腿才……」

一位师兄搭着小羊的肩大笑:「那太好啦!看来我们误会太大啦,其实盛师弟非常好相处嘛。」

小羊被那师兄的举动吓一跳,随即笑出声:「嗯,都误会了。看来你们也不是讨厌我才不太搭理我的?我还以为……」

搭他肩的师兄立刻解释:「怎么可能,我们也不可能因为你是宫主的孩子就另眼相看或是特别讨厌啦。不过,蓝师弟常担心你被打扰,我们也不是有事非得找师弟你,所以久而久之就和你更陌生,想来是这样才造成误会渐深的啦。」

最初开口的那位师兄拍了拍手说:「好啦,今天人多,我们乾脆去喝一杯,我收藏了一些灵酒,到我那里尝尝。盛师弟也来吧?」

小羊有些为难:「可是我、我…‥」

搭肩的师兄想起了什么,拍额道:「都忘了师弟年纪还小,不宜饮酒。」

「不要紧,那酒可以兑水喝啦,不会怎样。」

小羊见气氛好也不想扫兴,微笑点头:「那我喝个一、两杯,尝尝师兄那些酒的滋味吧。」他和那些师兄们一下子打成一片,跟着他们去隔壁楼里饮酒畅谈。

这些师兄们住的地方不像蓝晏清那样有独立的院落,虽然他们有各自的房间,但四人居住的房外才有一间小厅,可是胜在热闹、方便交流,小羊也挺喜欢这样自在的吃喝间聊,混熟后笑闹在一起。

小羊觉得灵酒兑水没什么酒气,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听见明蔚劝他几回,可他装没听见继续喝,师兄们藉一点醉意轮流起身表演,有个师兄跳的舞太滑稽,大家笑得东倒西歪,小羊也起身模仿把其他人逗乐。

兴头上的师兄们鼓掌叫喝:「盛雪!盛雪!盛雪!」

小羊和一个师兄扮起鬼脸比画招式,是在模仿平常授课的长老们,他玩得很起劲,小厅的门突然打开来,蓝晏清负手站在外面廊道上,一瞬间所有人噤声僵住。

小羊被蓝师兄看得莫名心虚:「蓝、蓝师兄?」

蓝晏清一个一个扫视他们眾人的脸,外面下起大雪,而他身上半点湿气都没有,却彷彿有阵刺骨寒风往他们身上吹。他表面客气朝师兄们行了一礼,压平嗓音叫唤:「盛雪,不是说一下课就回来?」

小羊喝到有点酒意,稍微大胆的回嘴:「我是立刻回来藏风阁啦,一步都没出去,不信问师兄他们。」

其他同们纷纷愣愣点头:「啊、喔,对啊。」

「嗯、对对对,他很乖都没出去。」

蓝晏清说:「让诸位师兄们费心了。盛雪,我们走吧。」

小羊意犹未尽的看了看桌上的酒和其他人,有些不乐意离开,可是他看蓝晏清一人站在门外,又觉得蓝晏清好像很孤单。自从他来到灵素宫以后,就是蓝晏清最常来关心他,他忽然想到蓝晏清好像一直都是独来独往,很少跟其他同门玩在一块儿,就算大家都认同蓝晏清的天赋和努力,但蓝晏清好像一个朋友也没有?

小羊想了下,拉着蓝晏清的袖摆问:「你要不要一起玩?胡师兄酿的酒味道很不错的。」

「不必了,我还不宜饮酒。盛雪你也是,偷喝酒了吧?不过我不会告诉师父的,安心吧。」蓝晏清没什么情绪的提醒他,顺便扫了眼胡师兄等人,像在暗示他们别再给小师弟劝酒。

小羊也瞧见蓝晏清的眼神了,担心连累他人,于是转身微笑道别:「那今天就先这样啦,师兄们送的东西我会好好收着,谢谢你们。」

这时小羊听见明蔚很轻的冷哼一声说:「姓蓝的小子是不屑与他人为伍,你还当他是被孤立一样同情,真是一厢情愿。」

小羊暗地回嘴:「是啦是啦,蓝师兄跟我不一样,可是原来其他人也不是真的孤立我啊。蓝师兄才不像你说的,他是为了给其他弟子当好榜样,才严以律己的。」

小羊走在蓝晏清斜后方,因为分心应付明蔚,又想起刚才和其他人玩的游戏,他一下子挤眉弄眼,一下子又抿嘴含笑,蓝晏清回头多看了他几眼,他连忙回神应付道:「其实胡师兄他们挺有趣的,以前还误会他们是嫌我年纪轻、没有灵根,不喜欢我,早知道我不该胡思乱想,多找他们聊聊也好。」

蓝晏清安慰他说:「来日方长。这也是我不好,一直想替师父照顾你,管得太严了。但是人一多就难免失序,你方才也喝了不少酒吧?」

「呃,嗯。嗝。」小羊摀嘴,但已经来不及阻止自己打酒嗝。

「这就是我担心的。我弄些醒酒药给你。」

「不、我没醉啊。嗝。」他吓到酒都醒了却还在打酒嗝。

蓝晏清觉得小师弟惊慌的模样实在可爱,莞尔道:「好啦,那你快回房休息。」

蓝晏清看师弟打嗝后又惊慌的模样实在可爱,不禁翘起嘴角说:「好啦,那你回房休息。」

难得蓝晏清没再叨念,小羊赶紧溜回房间倒水喝,长吁一口气后坐到窗边发呆,等打嗝自己停止。他又想起方才蓝晏清一人站在走廊的身影,看起来很孤单啊,儘管和其他同门关係不错,但也没见过谁和蓝晏清私下有交情的样子。

有些脾气好的长老师父,会和弟子们说笑斗嘴,蓝晏清却连一个能开玩笑的对象都没有,怪可怜的啊。不过,他和其他同门之间有那么多误会,多少也是因为蓝晏清的缘故,他也不是埋怨,就是挺无奈和可惜的。难道真如周谅所言,蓝晏清是有意为之?

他摇头反省:「是我有所不足又诸多顾虑才没什么朋友,不能都怪蓝师兄。」

明蔚忽然出声道:「真是听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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