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节(1 / 2)
魏玠喜爱的事物不多,一切事都无趣至极,他想了想,似乎也只有漠北的风景值得一看,薛鹂会唱吴地的歌谣,兴许也会愿意去看一看不同的天地,去听朔州人士的敕勒歌。
噩梦带来的恐惧被魏玠三言两语驱散,她不自在道:“你忽地说这些做什么?”
魏玠抿唇不语,一双漆黑的眼直勾勾地看着她。
魏玠从未在人面前露出挫败的神情,即便是薛鹂也难以窥见,然而此刻她却觉得,魏玠应当是有几分无措的。
他似乎是想说些好话安抚她。
意识到这一点,薛鹂的刻薄话语到了嘴边,又成了一句轻飘飘的:“你莫不是诓我的……”
“不会”,他面色缓和了几分,揽着薛鹂躺下。“若是害怕,城门便不要去了,留在此处等我回来。”
他虽说将薛鹂看得紧,却很少再拘着她的自由,而是给她添置了更多的护卫。薛鹂自途中便不愿理会他,更不必说主动寻他,因此他并未想过薛鹂会到城门去,望见那些堆积如山的尸骸。
薛鹂想起来仍是一阵后怕,只是她没有告诉魏玠,她之所以从噩梦中惊醒,是因为在梦中的一堆尸骸中看到了魏玠的脸。
梦里的一切都变得扭曲起来,恐惧像是扼住她的喉咙,连尖叫声都堵住了。她满面泪痕地醒过来,下意识去摸身侧,只摸到一片冰冷,这才哭出声将他惊动。
只是在魏玠面前,她又觉得难以启齿了起来。好一会儿了,才低声问他:“你若死了该如何?”
他轻笑一声,不加掩饰道:“你若还活着,我便不舍得去死。”
至少没有再说什么带她一道去死这样的话,她心中多少有了一点安慰,往他的怀里又钻了钻。
叛军人马众多,在战事上却不占上风。起初城中军民对魏玠的质疑也渐渐地去了,即便是夜间领兵他也从未出过岔子。
然而人算总是抵不住天命,正值暑热,城中的青壮大都在守城,妇孺也在后方操劳着杂事,而死去的尸体堆积如山,很快便开始发出腐臭,引来许多虫蚁。偏生在此刻降了大雨,暴雨不停歇地下了两日,庄稼被淹死了大片,农户跪在七歪八倒的庄稼边上哭嚎,百姓在屋子里怨声载道地淌过积水。
堆积的死者尚未处置妥当,尸身被泡到发白,血水则蔓延到街市上。雨过天晴后,灾祸却远没有结束。日光曝晒后的血水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腥臭,潮湿的尸身腐烂的越发厉害,多看一眼便让人恶心欲呕。
薛鹂仅仅是听着侍者的描述,便觉着仿佛能闻到那街上散发的腥臭气。
庄稼遭水淹了,军中的粮食及时救回了不少,加上魏玠逼着郡望打开府中粮仓,勉强能接济百姓。然而遇上这样的事,水淹了粮食反而不是最紧要的。
不过十日,城中的牲畜便接连死去,很快便轮到了人。
城中发了疫病,百姓们咳嗽不止,高热不退,到最后甚至开始咳血。郡望们纷纷站出来,命族中医师一同前去救人。成安郡人心惶惶,一股焦躁而绝望的暗流在城中弥漫。连军中将士们都开始慌乱,甚至有人生出了投降的心思。
渐渐的也有不少将士染了疫病,此事便更为棘手了。成安郡的医师不乏有见多识广者,彼此争论过后找寻出了治病救人的法子,然而疫病有药可解,难的却是染病者众多,城中能用以入药的药材却稀罕。
城外是杀人如麻的叛军,城内是饥饿与疫病,好在魏恒的兵马与此处不算太远,平远侯的兵马若快些,五日内便能赶到增援。
城中的人接连染病,薛鹂也不敢轻易出府,以免自己给魏玠添了乱子。
几个士族与豪绅将治病的药材收集起来,一是想高价卖给百姓,二是为了自保,很快便引起了众怒,魏玠强行命他们交了药材,又杀了几人以儆效尤,却仍是没能平息众人的恐惧与怒火。
在绝望之时,人似乎总要去责怪些什么,为自己的不幸找到了一个缘由,好发泄自己的怨气,让自己能获得些许宽慰。如此一来,被贬到成安郡抗敌,出身高门又深陷丑事的魏玠便成了众矢之的,一时之间他的雀目也成了灾祸的象征,似乎成安郡今日种种,皆是由他一手所致。
魏玠在百姓口中,也从圣人成了罪人。
很快城中的能用的草药都用尽了,剩下的人只能硬扛着,倘若身子骨健朗便能挺过去,贫弱些的便无异于等死。兵马被折损了不少,抵御敌军也渐渐变得吃力。
魏玠已命人送去书信,增援五日便到,城中的人都盼着等援兵到了击退敌军,送来救命的药。
薛鹂也逐渐不安起来,也不知是否是忧思过度,竟也觉得食难下咽,浑身都变得乏力。
一直到晨光熹微,魏玠才领兵击退了敌军,迎着清晨的寒露,疲惫不堪地回府。他在薛鹂的房门前站了片刻,想到自己身上的血气会令她不喜,还是决定先去换下衣物。然而才转过身,便听到房中传来几声微弱的咳嗽。
他脚步一滞,回过身去推门而入,连脚步声都显得急切。
魏玠倾身去抚摸薛鹂的脸颊,肌肤下所透出的热度好似热炭将他灼伤了一般,让他的手竟微微地颤动了一下。接连面对重重祸事不曾皱眉的魏玠,竟在此刻面色苍白,再掩饰不住语气中的慌乱。
“鹂娘。”他唤了一声,薛鹂没有动静,于是他一声比一声急促,越发显得不安焦躁,薛鹂终于睁开了眼。
然而见她睁眼,他仍是没有松懈,仍是紧绷着,连面色都显得冷硬了起来。
薛鹂扶着他的胳膊,掩着脸咳嗽了几声,而后哑着嗓子说道:“表哥的‘对不住’说早了。”
她每一声咳嗽,都好似有一根弦在他心上扯动。
魏玠遂低了头,话语似乎也变得滞涩。“对不住,我没有照看好你。”
薛鹂躺回榻上,幽幽道:“你既这般爱我,若是我死了,总该要殉情才是。”
他竟没有反驳,顺从地说:“好。”
见魏玠答得爽快,反而是她有些说不出话了,背过身去咳了几声,憋闷道:“兴许只是风寒,我不曾出府,又怎会染上疫病……”
然而不过半个时辰,罪魁祸首便被魏玠查了出来。薛鹂病恹恹地倚着床榻,听着那个每日里洒扫院子的朴实妇人哭喊。
“奴婢也是没了法子,请郎君救救我家小郎,郎君杀了我也无所谓,只求郎君可怜可怜小郎,他还这样小,不能染上时疫啊……”
那妇人自己的孩子染了疫病,城中早已没了草药给她的孩子。她便觉着魏玠这样的贵人定是私藏了救命的药,不肯轻易拿出来救他们这样的庶人。于是才故意令薛鹂染上时疫,等着替煎药过后将药渣带走,好借此救她孩儿的命。
那妇人一边哭喊着,一边用力地磕头,砸在青砖上的闷响声薛鹂在屋子里都能听见。
她心中本来有些怨愤和委屈,然而听她哭得凄惨,竟也生出了一丝怜悯,于是让魏玠放走了她。
魏玠没有阻拦薛鹂的意思,只是问道:“不怨吗?”
薛鹂想到自己在魏玠心里应当是个睚眦必报,极其小心眼的人,她冷笑一声,说道:“要怨也该怨你。”
魏玠垂下眼,应了一声,说道:“我会陪着你。”
薛鹂隐约觉着,魏玠说的陪着她,更像是要与她合葬一处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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