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献给艾莉卡(2 / 2)
他感觉自己就是为了听见这句话,而画漫画到今日的。
年初,常绿出版社的得奖名单出来了。
《你将前往盛夏》,以细腻且大胆的笔触描绘了关于夏日的奇妙故事,难以想像作者甚至并非科班出生。整部作品以主角小夏口吻叙述她的家人在某一天全数失踪,然而她却还是一如往常地过着自己的日常生活,只是某一天,她突然发现家里出现了灵骚现象??
「我们欢迎首奖得主!利用本名参赛的张宙始!啊,你的名字可真酷。」
当张宙始收到参加发佈会的通知时,他也邀了艾莉卡一起去。看见比自己还紧张的对方,张宙始就觉得放心下来。
而后当主持人唸到他的名字时,张宙始走上台,他的双手捧起玻璃奖座,心脏碰碰直跳。
「哎呀,这部作品的结尾可说是看哭编辑部的一堆人啊。」负责颁奖的总编辑说:「你是怎么想出这部作品的呢?」
那时候,讲完制式答案后,张宙始脱口而出:「我的朋友,帮我了我很多忙。」
典礼结束后,张宙始与艾莉卡一起在出版社前等计程车。艾莉卡穿着厚厚的大衣,眼神时不时飘过来。张宙始抬起头,迎向对方的视线。
「你、你接下来会怎么做?我是说毕业后。」艾莉卡问:「是要一直画漫画吗?」
张宙始点点头:「对。」
「为什么你能画出那么多,那么多好看的作品呢?」艾莉卡伸出手,在空中画出了一个大大的圆:「大家都说画画不能当饭吃,可是你做到了,真的好厉害。」
艾莉卡眨着眼睛,低声说:「我好羡慕你。」
那天张宙始抱着奖盃与奖状,他感觉脑袋中的思绪像烟火一样迸发。
「那要一起来吗?」于是,张宙始再一次这么说了:「一起来画漫画。」
随后艾莉卡笑逐顏开,她说:「好啊!」
——靠着出版社的高额奖金,张宙始付了台北市郊区的一处独栋别墅头期款。他将自己所有的家当与藏书都搬过去。然后快速与出版社的编辑讨论长篇连载事宜。在此期间,艾莉卡作为助手,天天都会过来帮忙。
他们花了两个礼拜一起佈置好格局。期间张宙始的父母来过,会面有点尷尬,但他觉得无所谓,他感觉父母对于儿子如今变得有成就而感到不安的态度,很适合拿来当作下一篇短篇的主题。
那些无所谓的事情终于不会再影响到自己画漫画了。
然后崭新的生活就开始了。
客厅的书架开始堆满参考资料,从图书馆借来的工具书,以及从海外订购的硬壳精装书被分门别类地放好。艾莉卡会将报纸上提到他的新闻都一一剪下来,然后贴在专门的剪贴簿中。柜子多了几个相框,是张宙始参加漫画博览会的小型座谈会拍摄下来的。
从走廊延伸到工作室,每个可见的角落都会发现亮黄色的便条纸,张宙始所用的写生本也会散落在各处。每当艾莉卡来的时候,她就会一边开心地讲述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一边帮忙收拾乾净。
即使张宙始一句话也没回覆,也不要紧,因为只要他问艾莉卡关于作品的感想,艾莉卡一定可以说出许多,她会称讚他是多么厉害的漫画家,如此他就能画下去。
在婉拒员工旅游的那天,第一任编辑这么和他讲:「放松一下,不然有一天一定会累倒的。画漫画是你的工作啊。」
二十一岁他出道成为连载漫画家,那时他三个月画一篇短篇,等到二十三岁时,包含得奖短篇,总共五篇作品集结成为短篇集出版,首刷就卖了将近一万本,以本土漫画来说简直不可思议的成绩,甚至还被改编为微电影,让他一跃成为常绿出版社的招牌。
那天他和艾莉卡一起去吃饭庆祝,对方笑的很开心。
二十三岁时,他与第二任编辑花了两个礼拜,在花莲做第一手的资料调查,于是讲述渔港生活的《迎海的日记》开始在常绿出版社代理日本月刊的杂志上连载,二十五岁连载结束,便被影视公司大张旗鼓买下版权,出版社在尾牙时颁给张宙始最佳贡献奖,有太多人和他以及艾莉卡讲话了,他只想要回家。
而且将抽中的礼物搬回去也太麻烦,张宙始从此之后就再也没去过尾牙。
然后,二十六岁那年,艾莉卡找到他,说:「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那时张宙始刚完成一份线稿,他准备要让助手完成背景的作画,那时别墅里总是有人来来去去,编辑会过来收他原稿,有些记者也会过来做採访,那些他不是很擅长的部分,都是由艾莉卡帮忙负责的。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这样,艾莉卡是他一直以来画漫画的重心,每当故事有草稿时,艾莉卡将会比编辑更早听到雏型,张宙始会从开天闢地之初开口,从他是从哪来的灵感,到哪个分镜可以如何呈现,他会花上许久许久,将想法全交予艾莉卡。
等着对方回应「好厉害」,之类的。
「我不想要??拖累你。」艾莉卡开口了,她的声音微弱:「我、我什么都不会,我也想要学画画,你的助手都可以帮你漫画变得更好??」
「我又不介意。」他一边说一边挥动画笔:「而且如果你想学,我也可以教你——」
「张宙始。」艾莉卡说着说着就哭了出声:「我想要知道,你是为什么能一直画下去。」
他想要对艾莉卡说,闭嘴,假如她也有心想要在漫画上发展,那就做到像自己这样,就做到彷彿要把灵魂全都燃烧的模样吧。不要只会问为什么——
「所以,你可以等等我吗?」
张宙始回过神:「什么?」
「等我,等我变得更厉害,我会来帮你画出更好的漫画,或许要花好久的时间,但我,我想要看看你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艾莉卡提高音量说:
「张宙始,你的作品最有趣了!」
后来艾莉卡离开了。一个月后张宙始收到了婚礼的喜帖,才知道对方被家中强制安排相亲,而且很快就定了下来。
他没有去婚礼,而是开始进行下一次长篇连载《奇箱谈》。张宙始感觉工作室似乎少了些什么,但他没有很在意,当《奇箱谈》连载到一半时,助手们递出辞呈。而他不明白,他给了他们相当宽容的条件,一次,又一次,把事情做好就行。就算要重复上百次也没关係,因为漫画,因为艺术本来就是要如此打磨的事务。
他回到一人的作业模式。三十岁时《奇箱谈》顺利完结。
他与编辑讨论下一部作品的题材时感到无比的烦躁。他并不会疲累,也回绝了所有活动邀约,只有担任漫画比赛评审会持续进行,所以他并不需要任何提案之间的空档时间,他有无数个故事存在于脑海里,只要能够画出来就行,只要他的手还能提起笔,就能继续画。
会给谁难堪那种事何须在乎,只要能画漫画就行。
他有种预感,只要他画的够多,画的够好,艾莉卡就会回到自己身边,然后张宙始会继续画画,对方也会说着他的漫画很有趣。
编辑换过一个又一个,而租书店、录影带出租店也被淘汰,日本与韩国作品大量流入市场中,台湾漫画还来不及思考该如何转型,就几乎被扼杀殆尽。他一边画着短篇作品,一边在接下来杂志停刊的几年后,变成线上连载,最后依旧落脚于常绿出版社的纸本漫画线上连载平台。
三十九岁那一年,张宙始维持着一如既往的生活,他会在早上六点起床,为了健康着想,他将晨跑习惯移至早上,完成后去街角的早餐店吃饭,然后回家,画图到十二点,为了节省时间,他习惯平日只吃泡麵,在晚上他会看一部电影,最后再画到半夜。
然后他终于查看电子邮件信箱。
信的主旨是:「刘虹瑜的葬礼」。
张宙始点开后,上面简单交代了往生者因为两星期前的车祸而离世,虽然会是私人追悼会,但因为往生者广结善缘,有许多朋友,因此会一一询问这些人的出席意愿。
张宙始盯着电脑萤幕,直到眼前一片昏暗。
话说,他现在才想起来,那是艾莉卡的本名啊。
于是他在确认完电子邮件后,放下手中陪伴自己十五年的沾水笔,接着起身,去往楼下,倒了一杯水。
冰水灌下喉咙的同时,他第一个想法是,从今以后,艾莉卡就不会再给他读后感想了。
随后,他被冰水呛到,猛地咳嗽后,张宙始惊恐地抬头,他看着自己长满茧的双手,意识到他从未将艾莉卡当作朋友。
那天他打电话给编辑,一接通,他立刻说:「我不想画了,我再也不要画漫画了。」
没有等编辑回覆,他蹲在地板上,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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