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2 / 2)
梁元敬立在垂拱殿门前,仰首去看四面朱红高墙圈起来的苍穹,今日东京城的雨总算是停了, 只是天色依然灰暗着, 连金色琉璃瓦上趴着的那只脊兽都显得那么没精打采。
“梁先生, 可是有什么事?”
冯益全臂挽拂尘,诧异地回身看着他。
梁元敬摇摇头, 继续跟着他向前走, 低声说:“似要下雪了。”
“是啊。”
冯益全也看了眼天,叹道:“这雪也该下了, 去岁没下一场雪, 这春雪要再不下,恐怕今年又是一个旱年。官家为了这事,夜间都愁得睡不着呢, 还让张天师设醮做了场祈雪仪式。”
身后那人又成了哑巴,仿佛他先前那句感叹只是自言自语, 而不是意在和他攀谈。
冯益全心道, 这梁大人倒真是半点人情世故都不知, 难怪混了这许多年,依然只是个小小的翰林待诏。
只不过,人家如今到底是官家身前的红人, 饶是冯益全伺候御前多年,也不敢冒犯这位梁画师, 只拣着好听话说。
“官家可盼了先生多时了,一直念叨着先生您, 只可惜年关事多, 又碰上与西夏和议一事, 便抽不出工夫来宣先生觐见。今日面圣,先生飞黄腾达的日子到了,臣在此先预祝过先生了。”
说罢,笑着向梁元敬拱手拜了一拜。
他是入内内侍省大珰,就算是对宰执重臣,也没行过这么大的礼。
按理说,就算是再怎么不知情识趣的人,也该谦让地还上一礼,可梁元敬竟对他视若无睹,堂而皇之地受了这个礼。
冯益全嘴角的谄笑顿时就有些挂不住,全靠着多年后宫摸爬打滚的经验,才不至于当场发作,心中狂骂,面上却皮笑肉不笑,尽职地将梁元敬请进了垂拱殿。
垂拱殿里。
赵從正坐在御案后批阅奏疏,见梁元敬进来,竟亲自起身相迎,又开口免了他的行礼,吩咐冯益全上茶,一面笑着问候梁元敬道:“许久未见梁卿,似乎看着清减了许多,可是近日又发病了?要不要朕宣御医为……”
“臣无碍。”梁元敬道。
赵從一怔,有些尴尬,吩咐宫人给他看座。
茶奉上来后,君臣二人品茗片刻,隔着氤氲的茶雾,赵從摩挲着汝窑茶盏,终于说出召他来的意图。
“去岁端午,朕在金明池畔,曾嘱托梁卿画一幅婉娘的画像,后来政事繁忙,朕也一直没空提,不知卿画得如何了?”
梁元敬拿过身旁的雕花长锦盒,双手捧呈给他:“画像在此,恭请官家御览。”
“原来已画好了么?”
赵從神色恍惚,接过那只锦盒,细看的话,双手还在颤抖。
他将锦盒置于案上,深呼吸几口气,似乎做了良久的心理建设,这才抖着手掀开了盒盖。
画轴用丝绦系着,他缓缓解开,画卷摊开来,绢本设色,不同于院体画的富丽浓艳,这幅画设色清雅,也不像他所想象的那样,画中不只有一个主体。
画上是一条锦绣长街,两侧店铺林立,酒招翻飞,街上行人如织,有背了幼儿上街的妇人,有挑着担子卖蒸饼的小贩、走街串巷的货郎、敲着铁锤子打首饰的银匠,还有打着幡替人扶乩算卦的道士,茶馆里口沫横飞的说书先生,身旁围着一圈听得如痴如醉的茶客。
街中心,坐着一名怀抱琵琶的美人,一袭如火红裙,腕间三只银钏。
“这……这是什么?”
赵從赫然抬起头,一瞬间,愤怒、失望、良久等待被辜负的怨愤,种种复杂情绪一齐涌上他的心头,心中似有激流冲撞。
赵從举着画卷,勃然大怒道:“梁泓!你告诉朕,你画的这是什么?朕要你画婉娘,结果你就是这么糊弄朕的?!”
画轴裹挟着帝王的滔天怒气,朝梁元敬掷来,恰好扫中他的眼角,随即掉在青砖地上,“啪”地一声响。
梁元敬躬身将画拾起来,淡淡道:“臣画的就是她,官家认不出来么?”
“你说什么?”赵從愣住。
梁元敬展开画卷,垂眸道:“官家可曾看见了这上面的题跋?祐安二年春,臣到四川一带游历,在青城山脚下,遇到一位小姑娘。她是个弃婴,被一对好心夫妇拾去,如珠似宝地养大。过了几年,那对好心夫妇也去了,家中只剩她的兄长,是个银匠,小姑娘爱黏人,舍不得跟哥哥分开,兄长在街边打首饰时,她便在街头卖艺。臣初见她时,她便抱着琵琶唱当地的一支山歌,声振梁尘,响遏行云,说是人间仙乐也不为过。”
赵從沉默下去,问:“然后呢?”
“然后……”
梁元敬抱着画卷,踱步至一盏落地罩灯前。
“就是熙和元年了,臣在东京,再次见到了这个小姑娘。她嫁了人,成了金尊玉贵的皇后,然而人人都在背后瞧不起她,嘲笑她歌女的寒微身份。没有人知道,她其实很善良,天真直率,哭要大声哭,笑要大声笑,最爱吃甜糕,且弹得一手好琵琶。”
赵從面色凝重起来。
“当了皇后的小姑娘,她过得很不开心,也不再大声说笑,即使笑起来,眉心也笼罩着一抹挥之不去的轻愁。在这四面高墙的深宫大内,她就如一只被关在漆金笼子、不得自由的鸟儿,逐渐失去了先前的绚烂……”
“住嘴!”
赵從越听越气愤,胸膛剧烈起伏,终于忍不住拍案怒喝:“梁泓——你大胆!竟敢非议皇后!”
“皇后?”
梁元敬轻轻一笑:“官家的皇后,不是姓薛么?臣说的这个小姑娘,她没有姓,她叫阿宝,是臣的发妻,臣此生挚爱。”
“你——”
赵從气得面色铁青,很想将此人一剑就地斩杀,忽然看见他的动作,猛地瞪大双眼:“你!你想干什么?”
梁元敬掀开灯罩,将那画卷置于烛火上方,丝绢的材质极易引燃,不一会儿,就烧了大半。
赵從大叫一声,急忙扑过去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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