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厝瀛洲(2 / 2)
赵修仪低下眉目,摇摇头。
有机灵的小太监端来茶水,亭午火伞高张,彭正兴站出一身热汗,劝道:“娘娘用些水罢。”
赵修仪依然摇头。
彭正兴好话说尽别无他法,吩咐小太监备下棉巾净水,行礼告退。
“妾身修仪赵、赵氏,求见陛下——”
彭正兴回身不远,女子嘶喊一字虚浮一字凄切,迈不过九级石阶,遑论穿透重重宫门上达天听。“咣当”一声闷响,赵修仪前额坠地,凤冠珠翠飞散滚烫砖石,唬得打伞小太监跳开半步,一个头嗑得血流如注,力不从心。
宫人才将她扶起,她又砸下一个响头:“妾身修仪赵氏,求、求见陛下——”
“妾身……修仪、修仪赵氏,求见陛下——”赵修仪已然神志混沌,一下接一下叩地请见,东倒西歪,满口喃喃自语。
彭正兴不忍再看,转头踏上汉白玉台阶。庭院叩首的震动波及脚底,他无端觉着今日千层鞋履虚软非常,仿佛踩过女子单薄羸弱的身躯。
“妾身修仪赵氏,求见……陛下——”
“妾身修仪赵、赵氏,求见陛下——”
“妾身修仪……”
“娘娘!”
“娘娘——”
腾龙长阶之下乍然惊呼,汉白玉石猩红零落,深浅斑斑,满头鲜血的女子终究倒地不起。
此后许多年夜阑人静,彭正兴时常困在这一日艳阳高照的梦魇,一时是大内总管袖手高台,一时是贩夫皂隶倒身血泊。他侍奉御墨半生,无数次帝王挥洒朱笔,那些字句或断送四世叁公的荣宠,或弹压成千上万人永世贱籍。禁宫威严广阔不曾传来遥远的哭啼,他第一回目睹奏章浓重凛冽的红化作干涸血泪,史册家破人亡,史册海晏河清。
次日,熏风殿。
“娘娘可算醒了。”未娘守了一夜,也悬了一夜的心,“好些了么?身子可有不适?”
卧床女子病容憔悴,额间圈圈迭迭缠满止血布条,纤密睫羽撑起又落下,难说是清醒转好的迹象:“这、哪儿……”
未娘道:“是娘娘寝宫,彭总管差人送娘娘回来,嘱咐安心静养。”
“陛下、陛下……咳咳咳咳——”赵修仪猛地窜了气,咳得撕心裂肺。未娘赶忙将人扶坐起来,轻抚后背平缓调息。她身为一宫掌事女官,两朝兴衰阅人无数,这位修仪娘娘德行贵重,宽和良善,熏风殿宫人皆仰其仁厚。可惜赵家飞来横祸,未娘疼惜不已:“娘娘养好身子才好从长计议。”
“菘、菘蓝她……”床前仅有未娘一人贴身伺候,赵修仪忍着咳喘询问。早先菘蓝与她同往宣室殿日夜长跪,一向寸步不离。
未娘道:“菘蓝姑娘在卧房调养歇息,娘娘不必忧心。”小丫头捧上汤药,未娘试了试碗壁冷暖,温热不烫手,舀了半匙送去干皱唇边。赵修仪扶着头,并未张口。
“陛下还是不肯见我?”整整两日不食不饮,方才又咳了好一会儿,她的质问粗糙嘶哑,听不出女子嗓音。
“娘娘饱读诗书,也该明白妇人不得干政,自古以来的规矩。”未娘道,又将汤匙凑近赵修仪,“娘娘快些喝药罢。”
赵修仪侧首躲开汤药:“陛下一日不见我,我一日不喝……”
“不吃。”
未娘叹道:“娘娘何苦作践自己?”
“姑姑不必劝我。”赵修仪坐不住,头重脚轻,只得仰面躺下,“我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赵家遭逢此难,我若不能为君上尽忠,为双亲尽孝,为无辜之人尽义,这一身血肉凡胎舍了便舍了,到底也算清白。”[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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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知止而后有定……虑而后能得:出自《大学》。
[2]同年:古代科举考试同科中式者之互称。唐代同榜进士称“同年”,明清乡试、会试同榜登科者皆称“同年”,清代科考先后中式者,其中式之年甲子相同,亦称“同年”。
[3]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出自《孝经·开宗明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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