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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虽然已进了秋天,但天气还是有点儿热,而且还没有风,因此门也开了,帘子也卷起来了,案几后坐着一只县丞,见到她走进来,便特别热情地一边招呼她,一边将案几上的公文都分门别类收拾起来。

“过来坐,”田豫微笑着说道,“离那么远做什么。”

案几旁有个小草垫,一看就是早准备好的,她心里嘀嘀咕咕,总觉得田豫今天和气得过分了。要知道这人有点“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的机器人属性,她第一天上工时他板着脸,后来知道她是个人间兵器也没让他另眼相待,准确说田豫这人好像待谁都是这个一板一眼的态度,有礼貌,但不会特别亲近,也就下班之后偶尔能看到他在市廛跟小贩笑眯眯地聊天,也不知道是不是企图讲价,但她总觉得这个企图不能够得逞。

但是今天的田豫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穿了一件灰蓝色曲裾,又选了一条同色发带,于是就有一点仙气飘飘的感觉,阳光照在那张年轻的脸上,偶尔眼帘垂一垂,于是睫毛跟着动一动,整个人显得特别的柔和。

考虑到每一个她看着觉得顺眼的男人过后总会出一点幺蛾子,她就有点儿心神不定,不知道田豫是准备搞啥。

但是这位年轻的县丞微笑着为她倒了一杯水,“这些日子以来,城中偷盗事渐少,几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此皆郎君之功。”

她接过水杯,有点受宠若惊,“这都是城尉的功劳,与我没什么瓜葛。”

“城中谁人不知陆郎君剑术绝伦,”田豫又微笑,“郎君休过谦。”

她眨巴眨巴眼睛,用手指抠抠草席,但没想出什么比较场面话的回应,于是田豫等了等,又继续说了。

“除此之外,郎君还为府库省了一笔银钱。”

“唉?”

这位面容端正的年轻县丞说道,“许多豪杰因郎君之名,自愿投效县府,不须酬劳,郎君可知?”

“不须酬劳,”她下意识重复了一句,“那来干吗?”

“这些人投奔平原城而来,皆为求亲近郎君啊。平原城狭小,不须那许多更夫,因此定下了规矩,而今这些更夫不仅不收报酬,每月还要交一石粮食给县府,才能领了更夫的衣服,走在郎君身边呢。”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总觉得田豫刚刚的话超出了她的什么常识。

“你是说,”她说,“这群家伙……不要钱……还倒贴?”

田豫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不错。”

“那大人唤小人前来,是为了嘉奖小人替县府省了一笔银钱吗?”她期待地与那双正直又明亮的眼睛对视,但后者忽然轻微地躲闪了一下。

田豫将目光移开了,笑容也消失了,甚至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并非如此。”

“……那是?”

“时逢乱世,世人自然尚武,只是府库并不充裕,”他的目光在这间办公室里转来转去一圈儿之后,又看向了她,“我是想,既然有其他的更夫跟着你,也不需你劳心劳神,可以上一日,休一日,因而每月二千钱的禄米——”

她的脑内警铃大作,她甚至将水杯立刻放下了,一脸警惕地看着田豫。

但田豫还是坚持着将话说完了,“减半如何啊?”

她往家走时有点恍惚,街上的人见到她都会悄悄闪开,偶尔也有豪杰游侠悄悄上前,问她怎么面色不善,是不是有什么仇家要动手(。但她沉浸在自己的低气压气场里,脑补手上抱着个文件箱,里面装满了什么笔筒胶带订书器,脚边还有一条小狗偷偷摸摸跑过来撒了一泡尿。

进家门时,董白在教小郎识字,同心在剪裁一块布料,四娘在围观学习,阿草在吐泡泡。

李二倒是不在,他约莫是去市廛卖瓜了,这货不擅长挖沟挑粪之类的苦力活,但让他推一车瓜去市廛上卖,有多少瓜他能卖出去多少瓜,也不知道他那张嘴怎么就那么能舌灿莲花。

美中不足是回来交钱总有点费劲,有几次她动了心想给他倒立着提起来敲一敲,吓得李二赶紧从鞋里将藏的钱都交出来了。

……不过四娘偷偷告状说李二在外面可能还藏了一小笔钱,至少能有三五百钱,因为她们偷偷见过李二买了块布,去讨好某一户的小寡妇……她听过之后假装不知道,暂且先由他藏去。

“阿兄回来了?”董白抬起头,冲她摆摆手,“我去给你切一个甜瓜解解暑吧。”

“不用,”她惆怅地说道,“我想静静。”

“……阿兄这是怎么了?”

“田豫那狗贼扣了我一半的禄米,”她冷冷地说道,“总有一天我也得给他的胡子全剃了。”

陆悬鱼这几天心情不好,自北海返回的刘备心情也不太好。

曹操破彭城与傅阳后,陶谦不得不退守二百里外的郯城,于是郯城破不破,就成了公孙瓒和袁术十分关心的一个问题,田楷领青州,奋斗在北方抗击袁绍第一线上,自然对此也是十分关心。若曹操既得兖州,又得徐州,平原几乎就将为袁绍曹操所围。按孙武的话说,这是标准的“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因此不可不察,派谁去察,要怎么察,问题就派到平原相刘备这里了。

然而他只有数千兵马,自北海解围后人困马乏,粮草不济,总须修整一番,探查徐州战况就成了一个老大难。

除他身份适合外,武将们没什么人适合去徐州的,刘备这个圈子里没有出身高贵的人,跟士族打交道比较费劲,还容易惹出一点纠纷;但如果派文士去,就这个兵荒马乱的徐州,岂不是有去无还?

“主公若欲探查徐州战况,”田豫突然出了个主意,“遣一文士去徐州应是无妨的。”

“如何无妨?”

田豫看了他一眼,但不吭声,于是刘备立刻福至心灵地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就说你不要给悬鱼降禄米。”他说。

“所以得主公来说。”田豫小心地看了主公一眼。

“……为何?”

“不似待我那般,”田豫说,“陆小郎君还是十分敬重主公的。”

后面那半句话,清廉得令人发指的田县丞到底没说出口,但已经听得明白的刘备忍不住捏了捏额头——“说不定看在主公的面子上,陆小郎君会不要禄米,白跑这一趟呢。”

虽说敬重主公,但出门也是要补贴的。

她想了半天按天算还是按月算还是按路程算补贴,最后决定按人头算。

“令长待我不薄,”她慷慨地说道,“我就不要钱帛了,但令长须得看顾我一家老小,让她们饥有饭吃,寒有衣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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