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4节(2 / 2)
毕竟天下大儒里,就他孔融是孔子之后,理所应当一辈子就干这个。
但孔融嚷嚷了许久要写书,最后写出来的却是一本农书……这多少是有点让人始料未及的。
那不像是自视甚高的孔融会做的事。
……要是陆廉有那个学问和那个功夫,大概写这东西的可能性更高一点。
这本书被学宫的学生很小心地取过来,用布包裹着,放进匣中,送去了印刷坊,工匠们立刻忙碌了起来。
他们识字不多,许多人甚至是在去年冬天受女吏的指点,学了几百个字的。
但这本书的生僻字也很少,它特意为了照顾农人的文化水平,措辞极其简单、明白、易懂。
那些农器也按照诸葛亮的建议,不仅画出了图谱,而且既画出了每一个零件的分装图,又画出了整个农具的组装图,力图做到有那么点儿缺心眼的木匠看上几遍也能琢磨明白的程度。
纸张没选什么精细而洁白的名贵纸,而是选了只要能看清字迹就好,粗糙一点也无所谓的便宜纸,于是这书的成本就进一步又降下去了。
孟岱向张郃开口就要两千万钱的贿赂,但这书算一算成本,排除掉孔融自掏腰包的人工费之外,大概也就三十钱一本,竟然同陆悬鱼当年在雒阳买到的一册饼子差不多。
先是剧城的市廛,而后渐渐流向北海东莱各郡县,再然后则是琅琊、东海、下邳、淮阴、广陵——
直到从械斗中短暂平复下来的老村长辗转托人,花了三百钱买到了一本,立刻如获至宝地带回村中。
于是上徐村除了需要男丁轮班站岗,妇人轮班做饭提防下徐村的挑衅之外,又多了一项日程:他们每天都要拿出半个时辰,听一听族里那位最有学问,识字最多的长辈讲农。
什么样的农作物,该怎么种,种在什么地方,不同的土壤需要怎样不同的栽种时间,灌溉频率,肥怎么积比较好,又该拿来肥什么田,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刚开始这些老农是有点不服气的,这书是谁写的?是大儒?大儒会种地吗?大儒能将韭菜和麦苗分清吗?他写他的经书去不好吗?写个什么农书,指导谁呢?
但渐渐听下去,这些长年累月待在田里的人就渐渐服气了。
书里有些内容是他们所知道,有些却是他们闻所未闻的,还有一些是他们见到了,就要慌慌张张地杀猪宰羊去祭拜某一尊他们也说不清楚的神祇,除此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的。
嗨,这书写的,豆贱之时,还可以种豆肥田?
这个犁,这个犁怎么还是弯的?掉头很容易?!三叔不是木匠吗?!快安排做一个!
沟灌和畦灌都是什么玩意儿?
以往听说过“翻车”,原来是这么个东西!那它到底是如何刮水上岸的?
……藏起来藏起来!这书咱们可得藏起来!千万不能让下徐村那群牲口知道!
……我知道咱们这里的水够用了!就不乐意让他们知道!
……这书是谁写的?咱们给他也立个像吧,开春时拜一拜!这不比那个不打雷的小陆将军灵验多了?
凡是阀阅世家,都有本事将自己的学识品行慢慢吹到天南海北,人尽皆知,就像陈寔遇了贼,赶紧给儿孙们叫来,造了一个新典“梁上君子”,而那个贼也极其配合,不仅跳下房梁请罪,还跟着这典故一起流传了几千年。
但黔首们就没这个本事了,他们想知道点新鲜事总是很不容易的,想知道些关于农业的新发明,新创造,就更不容易了,就像“翻车”这种最初的水车是汉灵帝时就有的,但直至现在,这些老农才终于通过图谱看明白它是怎么造出来的。
看明白了,就好办了!上徐村外还有另一条河呀!就是河低地高,没办法引过来!
造一个这东西试一试成不成!
这位族中宿老的讲农课堂开了半个月,听课的一天比一天多,直到有人在后排的学生里发现了戴着斗笠,又用布蒙了脸的下徐村村民。
……虽然那几个下徐村的被上徐村的追着打了快十里地,几乎个个鼻青脸肿,差点没能全须全尾地回村,但他们回到下徐村时,还是受到了英雄一般的待遇。
……因为上徐村的秘密,再也藏不住了!
第410章
荀彧来寻陆廉的事,夏侯惇是不可能不知道的,他们因此有过一场不愉快的对话。
那时的鄄城和陆廉曾经见过的模样大不相同,街道上再不见拿着纸鸢跑过的稚童,也不见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妇人。
在无穷无尽的战争中,这座城池已经变得萧条而寥落。市廛里的商品少了很多,那些从冀州来的牛马,凉州来的挂毯,交州来的香料,一样样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些农产品、纺织品、手工艺品,种类很少,价格也很高,一个几十钱的藤筐现在就要卖到百钱不止,而粮食的价格就更高些。
这很不正常,因为这是秋天,寒冬尚未到来,粮食才刚刚被收割,街头巷尾已经有饥民慢慢地走过,一边走,一边张望着什么。但他们很少有得逞的时候,那些客舍也萧条得紧,既没有客人,也没有剩饭剩菜可以丢出来给他们吃。
但饥民仍然是少数——因为鄄城已经几乎没有成年男子了。这旷日持久的大战放干了兖州人的血,甚至连士人都有蓬头垢面,醉倒街头的。
将家里的最后一坛酒打开来,喝个痛快吧!他们会这样嚷嚷:呜呼哀哉!不管谁输谁赢!咱们都死定了呀!
荀彧离开鄄城前,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光景,他因此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寻一个人来,救救这片已经流干了血的土地!
夏侯惇当然是不同意的,就像陆廉出征,田豫准备卷铺盖跑路给大公子当会计去,就算孔融诸葛玄不拦着,太史慈也不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啊!
“文若此去,是为寻陆廉不成?”夏侯惇逼问道,“你岂不是要令兖州上下,离心离德?!”
“未知元让所说‘兖州上下’,究竟为谁?”
“前番天子降诏,已是人心惶惶,若今番再请陆廉出兵襄助,士人岂不离心!”
荀彧将手拢进袖中,注视着眼前这一片秋色。
这位因为征战而失了一目的曹操心腹虽然是个武人,却很好经学,荀彧来他府上几次,很喜欢他这整治得精雅清丽的庭院。有许多诗经上的奇花异草栽种在院中各处,流水潺潺时,又有暗香浮动。
但现下这座庭院里的奇花异草已经不见了踪影,夏侯惇命人将它们都拔了,种上了一些蔬菜,旁人看起来就感觉很接地气。
而荀彧看起来就不免觉得有些齿冷。
他清楚,他们都清楚,这座城池已经要走上绝路了,无论主公能不能赢刘备,他们的胜负手都已不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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