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8节(2 / 2)
更狼狈的人也是有的,连席子也没有,睡觉时将自己身上的短衫脱下来,用木棍支着,搭成一个可供老鼠睡觉的小帐篷,也算是有了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可他们那时心里热热的,他们跟着大贤良师,一路向西而去,他们的队伍里也有妇人,也有老人,也有孩子。他们攻下一座城池,从那些气派的,门前立了柱子的高门大户里搬出一匹匹布时,那些妇人就会热心地替他们裁剪缝制成帐篷,再然后他们就有了一个真正可以钻进去睡觉的地方。
……当然还是饿,这些青州兵回忆道,大贤良师不能变出粮食,他们总得打下一个又一个粮仓才有饭吃,可是人那么多,粮食那么少,总也不够分,总还是会挨饿。
但他们心里有个火热的信念!
只要去了雒阳,只要打下那座大汉的都城,那里面的粮食会喂饱每一个人的肚子!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寻死上吊的老人,再也没有偷偷扔进河里的稚童!只要将那座城门打开!
唉,他们就这样想象着,想象着那座城里的人生活得有多么富足,那些人衣食无忧,一辈子都不知道吃不饱是什么滋味,他们说不定隔三差五还能吃到肉呢!
那些想象不仅是他们的想象,还是大贤良师座下许多鬼师所认可的——只要再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这个“饿肚子”的问题,很快就要解决了!
——到最后,解决了吗?
有民夫这样问那个老兵,他抬起带着疤痕的眼皮,漫不经心地撇撇嘴。
解决自然是解决了的,不仅他们这几十万人不必再饿肚子,其实天下人都可以用那种“方法”再也不必饿肚子。
……只要他们当中死一些人,再死一些人,死个一大半,死到快要尽绝。
大汉这么大,有这样多的土地,可是那几十万青州黄巾却死了一路。山上,田里,路边,河中,到处都是尸体,密密麻麻,望也望不到边,那鲜血何止将山染红,何止将田地染红,何止将河流染红,它甚至涂抹在天空上,让天地也变成了那唯一的色彩。
那个老兵讲到这时,很是有点自嘲地嘿嘿笑了一声。
“也不是真那么玄乎其玄,”他说,“其实只是我的脸上全是血,所以看什么都是红的。”
但在听者也跟着发出一声似乎放松下来的笑声后,他想了想又开口了。
“不过我是真的见过,山坡上的人都死了,血顺着留下来,山脚下就积起了一个小小的血潭,又浓又稠,还泛着光。”
但他没有近前去看,他还想要在漫山遍野的死人里翻一翻,翻他的父母,他的兄弟,他的妻和他的子,直到后来曹公的士兵过来将他脖子和双手都套了绳圈,像牵猪一样的牵着走,他才停下那漫无目的寻找。
他和很多人一起来到了兖州,在兖州安了一个新的家。
那到底算不算是新家呢?他们其实心里也不是很确定,因为这个“家”和以前的家很不一样。他们当中鲜有人是带全了家眷来的,而搬来两卷席子搭起一个窝棚是很难称之为家的。
里面需要有床榻,有被褥,有铁锅,有炉灶,有足够的粮米,最好房梁上还能挂一块咸肉,屋外的圈里还有一口猪。
——还需要有人。他们这样嘀嘀咕咕。
曹公于是很慷慨地带他们去了徐州,那里有许多房屋,里面有床榻被褥,有锅碗瓢盆,有粮米,有牲畜,还有妇人。
他们曾经受过的苦楚,现在似乎全部都在这些徐州人身上弥补了回来!
他们可以任意地带走所有想带走的东西,至于带不走的,不愿意被他们带走的,他们可以随便处置!
有些妇人会被他们掳掠回兖州——年轻,乖顺,强壮的那部分,可能会成为他们的妻子,为他们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不够年轻乖顺的会被他们杀掉,不够强壮的会死在跟随他们回兖州的路上——但看在他们眼里,也同牲畜是差不多的。
那不是父母为他们订下的妻子,不是他们同村一起长大的青梅,不是他们扛着锄头,走在田野间忽然见到的邻家女郎。
至于那些妇人有没有父兄夫子,他们是一点也不在乎的,因为男人被他们杀光了。
那些在他们的刀下哀号的徐州人没有得到他们的怜悯,那些徐州人在他们眼里似乎是算不上“人”的,但这绝不是因为他们格外傲慢,格外残忍——他们也不觉得自己是人啊。
他们在很早以前,被一批批地斩杀时,就已经变成和野兽差不多的东西,曹公牵走他们后,也只是按照野兽的方式驯养他们而已。
他们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甚至曹公也纵容他们这样活着,有强敌时他们会溃逃,行军时又会四处掳掠,可是,他们人数众多啊!谁也不用珍惜他们,第一波箭雨可以让他们挨,山坳的伏兵也可以他们来探!他们活得便宜,死得也便宜!
总之,陆廉的那些青州兵,那些家里有父母妻儿,那些活得漂漂亮亮的青州兵,有什么资格来臧否他们呢?
……陆悬鱼是不能理解他们的心路历程的。
但战利品很少,粮草很少,于是他们都需要她养,这是毫无疑问的。
而且这群青州兵还特别难管理。
首先是士兵和民夫没什么区别,乌泱泱的万余人,人人都能拎起棍子照你头上来一下,人人都能在扔了棍子之后一屁股坐地上等饭吃;
其次是曹操治理自己的兖州军那么精心,但对青州兵就是放养的态度,他们在听懂军纪方面基本和非洲黑猩猩差不多,你必须把刀子亮出来,他们才能明白你的态度;
最后也是最麻烦的,他们还特别的齐心,比如说伙食不好,他们撒泼打滚摔碗还是小事,一大群人骂骂咧咧地要冲出俘虏营抢粮食,这就很奇葩。
……要知道鲜卑和乌桓的俘虏陆悬鱼也是没少见过的,那群胡人都能老老实实地吃饭起床按着官吏安排南下去徐州,这群青州人忽然就听不懂青州话了她折实也是没想到的。
但要真亮刀子,她多少又有点犹豫。
这群战俘里确实也有和自己麾下士兵有亲有旧的,打扫战场时不少士兵跑去认人,然后就认出了这个是自己村东头小婶子的表兄,那个是邻村六叔公家的族兄,认出来之后就有哭的有骂的有拳打脚踢的,最后好不容易两边都分开,暂时稳定了情绪。
……于是一部分徐州兵,以及张辽的并州兵被拉来看战俘就多少有点懵。
尤其是那群并州人,平时仗着是骑兵,除了伺候自己的战马之外很少干杂活,现在当看守就有点不太自在。
但陆悬鱼不太在乎他们懵不懵,她抓了围观的颍川人和躺平吃鱼干的司马懿来,想要整理出一个安全高效处置这些青州兵的去处。
她和这些文化人正商量着一个个方案时,帐外忽然喧嚣起来。
她抬头询问,帐外却迟迟没有人回报。
直到她自己出帐去看,亲兵慌慌张张地跑回来时,陆悬鱼才发现出事了。
有座一千人的俘虏营栅栏被掀开了,青州兵跑了出去。
他们也没有跑很远,而是冲进了那群听说打完仗,于是拖家带口赶紧回家的兖州人村庄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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