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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阿树早知道又心的说话层次高出自己这么多,他会开始庆幸俩人在这之前就只是简单的各取所需,从刚刚到现在,可以说是没几句话听得懂。

「轮到你请我一杯了。」接着,又心轻描淡写地说道,但不特别对谁而说,彷彿像是仅仅为了带过某项规则的举动,而在之后,她一样自己去端了回来。

这次不多说什么,直接就一口吞掉,阿树也同样照做。

「如果你对这一切感到困惑,那我可以告诉你,这只是因为我想在离别以前,好好了解一个陪伴我整整两年的人,就算说我们......但至少......你懂得?」

阿树点点头,明白了意思。

「既然我们那么不了解对方,就乾脆从自我介绍开始吧?」又心面露嫣然,甜甜地笑。

「自我介绍......」

「说点什么都可以?」她打算带着阿树,温柔地一步步走近。「你叫什么名字呢?」

阿树盯着又心的双眼看,在那瞳孔中,似乎是个从没认识过的人。

「张、张立树......」他茫然地脱口而出。

「嗯、很好、」

「我叫张立树......听妈妈说,会取这个名字,是因为爸爸希望我像棵大树一样顶天立地。」

「我在听、」

「今年二十五岁,图文传播系毕业,家中从事油漆工程,而我梦想当个摄影师,希望有一天能够可以将自己的作品放上展览,」不知怎么地,他开始淘淘不绝了起来。「但爸爸并不支持我,甚至把我从小到大、很宝贝的那台淡蓝色相机给砸坏了,虽然只是个便宜货,后来我也没有继续用那台摄影了,只是......只是那台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真的啊......」

又心继续听着,暂且没有打算递纸巾给阿树,那会打断他。

「......所以我们就闹翻了,我当时气不过就离开了家,自己一个人傻傻地就上来台北打拼,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就觉得,在台北应该比较容易达成梦想吧......唔、就认为,离家越远的地方,离梦想会最近吧?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真的笨到会有这种念头。」

他顺手拿起了自己的「人生」,喝了几口,味道依旧苦中带甜。

但总觉得这一口,比刚才的还要来得强烈。

他继续告解。

「但两年过去了,直到现在依然是什么成就也没有,可笑的是,当初为了填饱肚子,甚至还不得不找间油漆行,进去厚着脸皮要份工作,我一直都很不愿意说起这件事、很害怕让人知道,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自己竟然只能够回头依靠当初鄙视的那些油漆刷。不过幸好、幸好,后来遇见了一个人,因为有她,我才能够腾出多点时间在摄影上,她给了我很多很多的帮助,让我有个住的地方,让我、让我......呵、呵呵......」

一股苦味滴入嘴里,才惊觉眼泪早已落满整张脸。

跳过又心早就知道的这些事,阿树停止不住继续说的衝动。

「那天中午我妈打给我,我才想起来已经两年了、两年没有回家了、两年没有看过爸爸妈妈了,我知道爸爸已经不生我的气了,我也好想看看妈妈是不是头发又忙到没时间染黑,我好想回家......我就真的没有拍照的天份,到底是再坚持什么鬼啊?看看失败的我,到最后连一件成功的作品都没有,到底为什么我要为了这种鸟事,大老远地跑来台北,让我......咳、咳咳、」

喉咙被眼泪呛得说不出话,阿树双手抱着头。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哭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非得要把这些事讲出来,但反正讲都讲了,这些平常连自己都不想讲给自己的话,哭也哭了,不如就哭到底吧。

奇怪的是,吧檯里的人影,甚至是那两桌模糊的客人,根本就不把自己的声嘶力竭当作一回事,连又心也只是静静地看着。

「......我真的好累、好难受,你知道吗?」

平復了一点点,阿树又忍不住继续往下告解。

「这几年我经歷过的苦,是你完完全全想像不到的。一定要成功的压力和回不了家乡的思念,这些根本就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吧?一个男人嘴里嚷嚷着要梦想、要成功、要做大事?结果到头来不过只是个靠女人养的小白脸!连一点点成就都没有,整天只能拿着都是漆臭的刷子赚点工钱,如果没有遇见你,我连生活都有困难了!啊!算了!反正你的收入这么高,根本就不会懂我们这些失败者的困境对吧?反正我就只是个你拿出点零钱就养得起的小狼狗,每个礼拜给点零头当作是廉价牛郎一样对吧?我没有说错吧?我知道连你也看不起我!像你这种人生顺遂的胜利组根本不屑什么爱情这种儿戏!我就刚好只是个可以满足你又不需要你花心思来维持的工具!我、我、我现在想想每个礼拜只拿你两千块?这、这根本就太糟蹋自己了吧!喂!」

酒杯被粗鲁地一推,碎洒在地上,阿树被自己吓了好大一跳,回过神来才发现泪早乾滞在脸上,眼眶红肿得狼藉。

但吧檯里的人影、两桌模糊的客人、包括又心在内,似乎都不是很在意。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冷静过后,他朝又心道歉。

而又心就只是撑着下巴,眼神在咀嚼着他的故事。

好长一段沉默过去,直到其中一组客人不知何时推开了门、离开了这里。

「我叫夏又心,有人说这是很美的名字,但我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

终于,轮到又心开了口。而阿树傻傻地看着、专心地听着。

「三天前,我已经满三十四岁了。要说目前为止有什么成就,大概就是有能力买了一间套房吧?但我没有家人、只有个男性室友,而严格说起来,我没有男朋友。」

光这段话,就够让人联想出数千万种故事。

「国中高中都是数学资优班,台湾大学会计系毕业,现在在上市上柜的贸易公司做经理,很多人觉得这是天份,但是没有人知道背后的故事。也罢,总之我的人生,到现在为止,无论是存摺里、办公桌上、衣柜抽屉、等等的,仅仅就只剩下那些数字了。」

要说一个人的罪恶感可以有多重,大概就是听完这些话后阿树低头的角度。

「而对于爱情,与其说是不屑,不如说......是不敢吧?但更贴切一点的说,是不会了。」又心摇摇头,带点苦笑。「自从爸爸离开我以后,我和很多人交往过,口头上承认是男女朋友的有五个,仅是床伴的有七个,所有和我发生过关係的人,有十九个。」

这是一个庞大到足以摧毁所有人道德界线的数字,炸得阿树快承受不住心跳。

「至于其中的第十八个,那是唯一让我体会过,什么叫做爱情、的数字。」细细回想了些许,发现面前的对方正垮着无法重塑的表情,而又心俏皮地瞇了眼说。「别想太多,虽然你是陪我最久的,但你是第十九个。」

「那个十八号呀,他是我的好姊妹介绍来的。其实呢,他也没有多特别?只是比平凡还要多了点东西,多了......很有钱的家庭吧?我们一样交往当天就做爱,之后的每天也没有少过。但除了这样,他还比别人要多给了我一些,他带我去看二轮电影,安安静静地看完魔戒三集、玩命关头七集、唔、还有哈利波特,这个我就忘了有几集了?不好意思。他还带我去旧书摊一一介绍金庸和古龙,噢!还有倪匡、和三毛呢?你大概不知道他们吧?不过我也没资格嘲笑你呢,毕竟如果不是因为他,我连这些东西没有尝试过。」

「嗯?还有,带我去说是他祕密基地的白色堤防,我们会买点零食饮料,在堤防上散步,有时候聊着天、有时候安静享受着微风、有时候一起坐下来吃点东西,或仅仅只是发着呆。他喜欢把我的头发拨到耳后,然后轻轻的吻在脸颊上。」

又心停了下来,有滴思念从回忆里落了下来,溅在酒里。

她很平静,没有过多的起伏。

「然后他结婚了。」

这杯酒叫拆封。

趁又心去结帐的时候,阿树偷偷喝了口又心的人生,和他自己那杯的味道截然不同,是火辣的、是苦涩的,是发着烫又刺鼻的、是他这辈子铁定会铭记在心,却又绝对不会想要尝试第二口的人生。

离开前,经过吧檯的时候,里头的人影端上两只沙瓦小杯,里头有红色的酒。

俩人相继喝下,等到走在街上的时候,所有酒意早全没了,好像今天根本没有接触过酒精一样。

他们在阿毛一起吃了石锅拌饭,彼此之间不见任何疙瘩,就像是一对普通的情侣。

「你呢?下午还有事吗?」

「我......要把这个拿去还人。」阿树提起掛在脖子上的皮套,里头是那台已成过去式的单眼相机。

「嗯哼,注意安全。」又心笑了笑,那弯弧度没有半分不捨。「你的东西,就等你回来后再自己整理吧?我就不方便碰了。」

「呃、好、好......」

之后,又心回头往停车场的方向走,而阿树则在目送着她消失人群里后,转往捷运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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