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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问此间(十二)(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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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长长地叹息,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算是最年轻的仙人,在晏欢决心成为鬼龙,攫取没有尽头的力量之前,他先选择屠杀了几乎所有的,抚育他长大,也亲口为他封了正的仙人。那时,周易只差半步飞升,就为这半步,他先为自己起算一卦,预见了成仙路约等于绝命路的事实。

他慌忙扔了龟甲蓍草,奔波来往于所有即将飞升的同道之间,他已经救不了那些真仙了,但他还能救另外一些人。

得益于卜算的异技,周易不光捡回了自己的命,也捡回了许多人的命。他看到未来一片漆黑黯淡,笼罩在绝望的日光之下,因此急于寻求破局之法,最终,天意指引他去了钟山,作为交换,他放弃了半仙清净无暇的法身,用以搭建一条能够在虚无中通行的道路。

在钟山之崖的底部,他四处寻找,不期然地看到了众多蜂拥而上的鼓兽,争相撕咬一具尸体的四肢……不,那不是尸体,对方还活着,还在微弱地挣扎和喘气!

大惊之下,周易即刻抛出灵宝,他剿灭了那些由死去神灵的怨气形成的恶兽,却发现它们在自己出手之前,就已经被那人的血肉,净化出了嘶嘶作响的蚀痕。

他急忙上前,翻过对方的身体一看,周易的心便猛地沉了下去,他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同时也明白了龙神的最终目的。

——至善濒临死境,再也不能与至恶分庭抗礼,这三千大小世界,马上就要迎来最艰难,也最凄凉的境地了。

周易马不停蹄地救起刘扶光,他治好他身上的伤,却不能愈合那些狰狞的伤疤,以及空洞残破的丹田。无奈之下,他只好起卦占卜,将刘扶光放进最后那个尚未竣工,地点和进入方式都完全保密的陵墓。圆灵白玉的棺椁,足以保全他上万年的安然无恙。

独自做完这一切,周易便藏匿了身形,他必须确保计划平稳进行,确保晏欢无法找到他的行踪,因为在所有世界的所有人中,只有他知道刘扶光的具体下落。

随后,诸世迎来了长达六千余年的鬼龙负日。

东沼一国不知所踪,龙神的头颅占据日出的汤谷,龙尾盘踞日落的虞渊,祂的神力疯长,体格与形态亦在无止境地疯长。世人不再厌恶晏欢了,因为人们连“憎恨”这种情绪,都被巨大的恐惧与慑服所淹没。

大多数人用鬼龙取代龙神的姓名,而魔修和另一些神道的修士,则顶礼膜拜地称呼祂为“至尊”,即便追随祂的下场唯有死亡,他们也依旧甘之如饴,自认为找到了信仰。

周易在暗处冷眼旁观,只觉得他们又可悲,又可憎,又可笑。

晏欢不需要信仰,正如日月的起落不会为人的意志而变化。他已经变得如此蛮荒亘古、痴愚且鲁钝,几乎就要化身为裁夺天地的法则与常理了,迄今为止,是什么东西始终牵绊着他,就像一根飘荡细弱的蚕丝,死死缠住了一头发疯发狂的野牛?

——懊悔。

身为旁观了大部分真相的参与者,周易如此大胆地揣度。

是懊悔,比天更高,比海更深的悔恨,彻底控制了晏欢的心魂。

愧疚是一切臣服的开端,巨大的愧疚,甚至可以自发折断一个人的膝盖。龙神不需要任何人和事的信仰,但他是否对自己昔日的道侣抱有迟来的巨大愧疚?

无需多言,是的。

晏欢、刘扶光与真仙,这三方中间的故事,已经在漫长的纠葛中,演化成了谁也分不清、辩不明的烂摊子。周易无意参与其中,但有些事,他却不得不告知刘扶光一二。

许多复杂的情绪,一瞬从年轻的仙人心中流转而过,他看着刘扶光,孱弱、衰竭、贫瘠不堪,如同一根脐带上的两个婴儿,晏欢那病态的强大,几乎快把他吸干成一片薄脆的枯叶了。

“仙君,”周易轻声说,像是害怕一口气稍微吹重了点,都能吹碎刘扶光的身体,“龙神应该已经拿到您的画像了。”

刘扶光一下抬起眼睛,定定看着仙人。

他的感官、神经皆因绵延不绝的疼痛而麻木,但乍然抬眼时,仍然能看出昔日慑人的光彩。

“龙神已经苏醒,在不惊动他的前提下,我只能依靠龟甲占卜行动。”周易道,“带着您的四个小友,为了逃避鬼兽的追捕,不得不扔出您的画像拖延时间……我没能及时赶到。”

刘扶光闭上眼睛,那一刻,他只感到无穷无尽的疲惫,从心头升起。

“……没事,”他哑声说,“这不怪你。”

周易偏头,看着四名凝固在空气中,只能说‘稚嫩’的修真者,继续道:“这个时候,他们的样貌体态,已经在成千上万的鬼兽中流传,连师门也会受到牵连。毕竟,龙神想找到您的愿望,强过我所见过的任何事物。”

刘扶光低低地笑了一声,眼中却全无笑意,他沙哑地问:“他还想要什么呢?我已经给了我所能给的全部了啊。我的血,我的肉,我的道心,还有一颗……在他看来一文不值,却已经是我自认能捧出来的,最好的真心……他还想要什么呢,我这条苟延残喘的命?”

他的尾音发着轻微的抖,他没有哭,可他的话语里含着那么多苦涩的东西,直听得人舌根发麻。

周易张了张嘴唇,他心头沉重,局促间,他下意识回道:“龙神困囿梦境六千年,祂……他心里懊悔。”

“你说他很懊悔,还有什么能让他懊悔?我看不出来,也不想再看了。”半睁着眼睛,刘扶光疲倦地,轻轻地道,“其实,不怕你笑话,在他的梦里,有那么一刻,我似乎成了其中的角色,听到他说他恨我,我想了很久很久,也只能告诉他,没关系,我不恨你。”

他再也不能撑住虚弱的身体,便慢慢后靠,倚在坚硬的岩壁上:“就像他始终学不会爱一样,我也学不会恨。睡在棺材里头,有时,我会短暂地醒一阵子,神志清明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想关于他的事,想我是如何对他萌生的感情。”

喘了口气,刘扶光勉力笑道:“思来想去,大约是见到他第一面的那天吧?那天,我看到了他的真身,不知怎的,他脸上带笑,我却总觉得他在哭似的,因为他望着我的眼神,就像他已经流了好多年的眼泪,又麻木、又痛苦……”

他渐渐陷在流沙般的回忆里——刘扶光仍然记得第一次见到晏欢时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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