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法利赛之蛇(二十九)(1 / 2)
遥远的大地下方, 响起久久回荡、惨绝人寰的嚎叫。
魔神腾飞而起,他的身躯疾速膨胀,一瞬挤翻了黑夜倪克斯赠予他的神镜,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了, 厄喀德纳的金目放射出滔天的火光, 他变得如提丰一样庞大,变得像巨神泰坦一样雄壮。他呼号、狂啸, 疯狂的声音像一万个刮过海面的飓风, 也像一只被人踢打到垂死的病狗。
阿里马的地宫破碎, 地脉亦发出濒临肢解的呻|吟, 古国奇里乞亚, 这自始用于镇压厄喀德纳的重物, 亦为魔神山峦般的脊梁高高顶起,以致都城倾颓。
“多洛斯!”魔神顶着千座巨山的重量,他的利爪破开大地,几乎要向上攫取到苍穹的星辰, “多洛斯!”
他凄厉的喊声, 震慑着四方来往的风神, 从德尔斐, 到大洋另一端的欧罗巴大陆,全听见了他滴血的疾呼。蛇魔的长发犹如汹涌的大河, 左眼似日, 右目譬月, 他挣扎出一个头颅, 吐息和毒涎, 已然冲散了漫天聚拢的流云;他伸长巨臂, 古奥的金色刺青便如盘旋的群龙, 于深色的肌肤上闪闪烁烁。
“赫耳墨斯,我的兄弟,”站在云端上,阿尔忒弥斯急切地拽住快腿的神明,“你还不快去救援那几个傻瓜,带他们远离厄喀德纳的毒害!”
她说的正是倒在酒会上的艺术家,还有走不出几步的菲律翁。他们原先都围拢在少年身旁,但是一听见厄喀德纳的吼声,就全被震昏在地下,耳膜都溢出了血。
赫耳墨斯冒死下去,他化成一阵狂风,将那些人带到了安全的高处,同时远眺到阿里马的地宫——那曾经是地宫,现如今便像巨兽的嶙峋骸骨,从深埋的坟地中裸露出来。
“多洛斯!”魔神发疯地狂叫,他扛着一国的生灵,一国的城镇与村庄,一国的高山与森林、农田与大河,自土地下挣脱了束缚,他的蛇尾都在这样的重压下爆裂了鳞片,溅出湖泊般剧毒的腐血。
寰宇、大海和冥间都为之震颤,风神和云神惊慌失措地搅在一起,使苍天像一口沸腾的大锅。诸天星辰全错位了,日月同时出现在上空,他们旁观着古老魔神的暴动,疑心这是否能与昔年提丰的叛乱相比,他们是否还需要变化成渺小的飞禽走兽,好逃出奥林匹斯的圣山。
厄喀德纳离开了管控祂的囚笼!
——消息不胫而走,神明齐聚在奥林匹斯的山巅,惊心惶惶地瞧着下界的动静。丛林泉溪的仙灵宁芙,还有比他们更加强大的河神山神,有许多来不及逃脱,都在剧毒的侵蚀下死去。下界的妖魔听见厄喀德纳痛不欲生的惨叫,也把这当成同诸神开战的号角,从世界各地响应起来。
作为一切目光聚焦的中心,厄喀德纳心无旁骛,他很快找到了爱人的位置,在那片纤弱的树林中,躺着气若游丝的人类少年。
“多洛斯、多洛斯……”蛇魔收缩着身形,他又变回寻常的模样,颤抖着匍匐在爱侣身边,“多洛斯,你看看我,你是怎么了……多洛斯……”
他哆哆嗦嗦地摸着少年的脸颊——他的七窍流淌黑血,全身的肌肤具都青紫了,唯有一团戈耳工的血液,勉强地、微弱地保护着他的心脉。
一声接一声的沙哑哀号,厄喀德纳再不出说一个字,他想嚎啕大哭,可是眼泪也像炙红的熔岩,除了叫他的视线阵阵发黑之外,一滴都流不出来。
巨大的悲痛,驱使蛇魔弹出他的毒牙,深深埋进人类的血管,他想吸出这些要命的剧毒,但一尝到这些被毒素污染的血液,厄喀德纳就在恍惚中惊醒了。
这是先代厄喀德纳的蛇毒,不存在任何的解药。
奥林匹斯的诸神……除了这些神灵,再没有人能够使用这种毒血了!
这一刻,厄喀德纳恨得几乎要立刻死去,他怀揣着微弱的希望,拼命吮吸血里的流窜猛毒,并且哀求命运的垂怜。直到人类体表的脓紫色半数褪去,略微露出苍白的原有肤色——他差不多吸走了一个人体内三分之二的血液。
毒液得到了遏制,谢凝曾经使用过的香膏,服用过的药血,又开始发挥它们的作用,令他恢复了微弱的神志。
他的眼睛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只能从肿热麻木的皮肤上,稍稍感应出伴侣的触摸。
“啊……”谢凝嘴唇蠕动,他衰微地呵出一个字,如同吞了一口强硫酸,让残留的肌肉,被迫搅动起血肉模糊的声带与喉管。
那么多的痛苦,那么多烈火焚身的折磨,谢凝仿佛被分成了两个人,一个他瘫软在地,如坠阿鼻地狱,只想用残存的思维和理智,求厄喀德纳快点杀了自己,用利落的死来给他解脱;一个他飘飞在天,悲哀地望着这场惨剧。此刻复仇太远,探究原因太迟,他只不想让厄喀德纳心碎,更不愿让他流泪。
听到他发出声音,厄喀德纳慌忙挨着他的面颊,嘶哑道:“不,不要说话,多洛斯!你现在什么都不要做,我来救你,我会救你……”
“忘、忘了……我……”谢凝一下下地急促喘息,疼痛超过了人体能够承受的阈值,他不害怕了,“我……要你、你……”
腥凉的血液一波波地涌上来,淤堵在他的嗓子眼,令他难以吐出最后的字眼。
厄喀德纳绝望地摸索着他,发抖地上下触碰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贴得更近、更紧。他的心天塌地陷,终于崩溃地失声痛哭。
“不可能!”他不顾一切地亲吻谢凝的脸颊、手指和皮肤,亲他能亲吻的一切,“我怎么能忘了你?你杀了我吧,你把我的命也带走吧!这是属于我的手,属于我的心,属于我的眼睛和嘴唇……我的、我的,都是我的呀!”
他捧着谢凝的面颊,又去发狠地吮吸毒血,但那不过是徒劳的工作。厄喀德纳的蛇毒是不可能穷尽的,它们就像无根的泉水,总能滔滔不绝地冒出来,直到蚀尽被害者的生机,使他们直到冥界,灵魂上都带有被毒杀的痕迹。
到了现在这种状况,谢凝不能说幸运,也不能说完全的不幸。假设没有戈耳工的药血,他早要在毒酒沾唇的瞬间迅速丧命;现在,他喝过可以叫人起死回生的神药,却只能吊着一条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有那么一会儿,厄喀德纳似乎完全痴了,他长久地,一寸寸地吻过谢凝烧热如火的皮肤,喃喃咕哝,抚摸他渗血的黑发,或者轻柔地晃晃他,像要把爱人从虚构的梦中叫醒;转眼间,厄喀德纳脸上的每一根线条又战栗地扭曲起来,他歇斯底里地对天尖啸,咆哮痛哭,活像要撕碎与他作对的全世界。
这剧烈的恨意传上天空,令强大的神心惊,令弱小的神后退;传到大海,使海面褪成了顽石般酸涩的黢黑;传下深不见底的塔尔塔罗斯,除了喝彩叫好的提丰,其余的泰坦巨神全发出物伤其类的叹息,因为他们心中清楚,这是一件极难胜利的战事。
宙斯站在奥林匹斯山的山巅,他的金冠蒙上不祥的暗色,极其不悦地望着下方的场景。
“或许我不插手也是一件错事,”他凝重地说,“瞧瞧你们的所作所为!”
“无论你信或不信,这事马上就会有结果了,众神之父,”福玻斯·阿波罗向下俯瞰,他庄严地说,“祂对人间造成的威胁,今时今刻,便要彻底终结。”
“别反对我,别对我说不切实际的话!”宙斯皱起眉头,“你们做下这事,使我难以举起神圣的雷霆,因为一个悲痛的神想干什么,祂都能找得到自己的理由。”
所有神明中,唯有阿佛洛狄忒的面庞隐隐涨红,感到极不愉快的愤耻。
“这不像是一个正义的行动,阿波罗,想想忒弥斯会怎么说吧!”爱神不甘地质问,“光辉远目的阿波罗,怎么成了阴谋伎俩的使用者了?”
“心慈手软的恋爱女神,请你别来否决众神的决议。”阿波罗反驳道,“你借正义女神的嘴唇,说着铿锵有力的话,但你自己也不是出于纯洁的正义名目,你乃是为了自己的职权,才向我们抗争的!”
阿佛洛狄忒睁圆美目,她踏步上前,爱情腰带放射出熠熠的宝光。正当爱神要为了自己不得冒犯的尊严,冲远射者发难时,赫耳墨斯悄悄地拉住她的手肘,柔声细语地劝慰她。
“女神,请别发怒,别行动。”神使说,“你瞧众神之父的神色,便知晓祂尽管不那么高兴,却已然从心中偏向了祂的妻子,还有阿波罗的决议,祂虽说不插手,然而祂更不曾阻拦激怒厄喀德纳的计划。请你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反对祂们所有人,想想看,这会把你陷在一个多么不利的场面里。”
爱神忿忿地想着他的话,不得不停住上前的动作。就在这时,菲律翁醒来了,他因为是半神的英雄,所以比其他为厄喀德纳震慑的人,苏醒得更早。
他睁开眼睛,望见自己在高得摇摇欲坠的山峰,旁边倒着几个生死不明的艺术家。他茫然地向下张望,大地是一片毒与火的孽海,天空则被滔天的风暴占据,它们皆在魔神悲痛欲绝的哭嚎中濒临破碎。
“……我做了什么?”他仓皇地自言自语,多洛斯被毒倒的可怖一幕,仍深深在他的脑海内回旋,“神啊,你们都让我做了什么?”
菲律翁的双臂不住颤抖,血液亦在筋脉中沸腾,现在想想,他做了多么不可饶恕的事!他成了骗子、背叛者、卑劣的人,他把神明的残酷话语联想得如此无害,以至心甘情愿地把剧毒滴进酒杯,哄骗多洛斯喝下。更可悲的是,他那时还坚信,这足以使少年心智明亮,从魔神的蛊惑里清醒过来!
他用自以为善意的举动,铺就了通往深渊的道路,再也没有什么荣誉,更无勇气可以言说。从那一刻起,他背叛的事迹将在大地上永恒传扬,而他愚蠢的心性,同样要作为一种榜样,使家长拿来教育他们的儿女后代。
“看呀!”他们会说,“河神阿尔普斯的儿子,却是个多么笨大的愚人,他辜负了一位国王的信任,又将一名无罪的少年送进了焚烤的火炉。他成了特洛伊战争的那颗金苹果,要为全世界的灾祸负起导火索的责任!”
菲律翁跪倒在地,犹如一尊石雕,木然不动地凝视着高山下正发生的一切。
一个卑鄙的懦夫,还有什么光荣呢?他高举双手,向天空大声呼喊:“神祇,你们为什么与我作对,在所有的人类中,唯独使我做了可悲可鄙的笑柄?啊,庆幸我没有妻儿,不会在我死后,使他们做了别人的阶下奴隶,受到残暴主人的虐待,衣不蔽体,吃着残羹冷饭。我愿我的父母不为我的死蒙羞,并且我不求任何人类与神明的怜悯,不要求葬礼,不要求祭祀,只求死亡将我即刻带走,好让我的鲜血,洗刷我的愚昧和罪责!”
说完,他拔出那柄曾经斩杀过毒龙,保卫过王国都城,曾经同友人一起狩猎的宝剑,接着调转剑锋,毅然撞到了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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