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9(2 / 2)
麦雅睁大双眼看着欧文所做的一切。木箱上一个一个排好的是小巧的野鸟餵食器。
「我想够这些小鸟小松鼠用的了。」欧文抓抓头,忽然有种呈现作业给小学老师的紧张感。这不是他第一次作木工,只是麦雅没立即给予回应,还是稍稍打击到他的信心,就像被七岁小孩严正说明不要用幼稚的辞汇和他说话一样尷尬。
欧文搜索枯肠,他们已经两天没说话了。他的眼光扫过树干,一隻松鼠在空酒瓶餵食器旁探头探脑的,令他忽然想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如获至宝地笑着说:「你来的正好,我还没填充种子。走吧,我们得赶快做这件事,否则这些小客人上门来没东西吃,那是诈欺。」
麦雅垂下眼帘靦腆地笑了笑。欧文想不起上回看到麦雅笑是什么时候,只记得当下那抹笑容给他的感觉,如同此刻宜人舒心,然后他知道这代表沉默的首肯,首肯他再次靠近。
他们从花房带了些种子出来,一小袋里有花生、葵花籽、南瓜籽、碎玉米片……麦雅甚至还拿出了像膏状的块状食物,把它用网子包起来,掛在树上。
「这是用动物肾脏旁的脂肪做的,啄木鸟很喜欢。」麦雅边绑着餵食器边回答好奇的欧文。鸟逐渐往大树群聚,有头盖鲜红毛发的雀鸟也有黑白相间的山雀,成群的金褐色、麦雅称之为金翅雀的小鸟停留在已经掛好的餵食器上,低头啄食。麦雅的手穿梭在种子袋、枝椏和振翅拍打的羽翮间,那些贴满阁楼的手绘图里的小鸟此刻在麦雅身边飞上飞下的,比起在花园里提心吊胆的样子,大树下的小鸟突然变得活泼喧闹。
「大树下是好地方。」欧文顿了顿,试探性地开口:「我其实在清晨的时候看到一隻很漂亮的鸟,牠停在你的膝盖上。」
麦雅停下动作,先是困惑地看了他一眼,脸色忽然转为惊诧。
「那是什么鸟,身体是黄色的、大概这么小。」欧文手掌圈起成小黄鸟的身躯尺寸。
「我吵到你了吗?」
「你没吵到我,麦雅,你不必害怕。」欧文轻巧地拿走麦雅手上的餵食器,替发楞不动的麦雅把餵食器掛上树枝。「有些秘密可以藏起来,但有些秘密藏久了会伤害你。我不知道这棵树下有什么过去,但希望这些……」欧文转头看已掛上好几盏餵食器的大树,鸟群里还是不见清晨那隻小黄鸟,「可以带来新生命。」
「这里没有新生命。」麦雅脸一沉,方才与雀鸟互动的天真神采倏地消失,「我讨厌这棵树。你不该跟着我,也不该……再窥探我。你该马上离开。」
隐隐的焦躁出现在那张彷彿用善良雕出的纯净脸庞,欧文感到一丝丝不安,好像某种他不了解的物质将撑开裂缝,从麦雅的身体里会迸出他前所未见的生物。有一瞬间欧文想转移话题,但随即站稳脚步,仍在他选择的道路上,正面迎击料想得到与出乎意料的。欧文突然有个念头,他不只要看见焦躁的麦雅,他要看见更多,例如:愤怒。
「我希望离开前能做些什么,至少我能在你梦游时保护你不摔跤,」欧文打趣地笑了笑,「至少……我能告诉你不记得的。如果你听我说完,你也会觉得从前那些害怕根本微不足道。」
「碧娜不喜欢我餵这些鸟,我们不该餵食牠们,免得碧娜……」
「碧娜只在花园练习射箭,她不会到这里来,你也不该这么怕她!」
「我不怕她,我怕我自己……」麦雅欲言又止,身体微微颤抖,缩着肩膀手掌紧紧握拳,「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等我醒过来,不是有东西少了就是有东西多了……我害怕我真的做了什么事情。请你不要再跟着我,我……我很危险。」
「谁说你很危险?在我看来你一点也不危险,你选择独自一个人才危险!」
「因为我不想伤害任何人,特别是你!」
麦雅很少大声说话,更遑论与人争论,此刻的麦雅却一反常态,横眉直视欧文,因为说话不俐落、思绪没欧文转得快而露出生气的神色。倔降,欧文没想过这样的表情会出现在麦雅脸上。
「你不会伤害我的。我知道你不会。」
「为什么你就是听不懂,你……你……」麦雅别过头,抿着嘴一脸固执,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回嘴,最后只能胡乱发洩情绪,「你真让我生气!」
「你也让我生气,没有道理要我走,莫名其妙不理人,也不管我的感受全都照你以为的『为对方好』!我不要你为我好,我希望你像个朋友真诚相待。」
「那你为什么拿了我的东西,却不告诉我呢?」麦雅立即反驳。
欧文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想起口袋里的照片,那是他深夜从麦雅的房间偷偷拿走的。「你来的时候在找这个吧?我很抱歉。」他将照片递给麦雅,原以为麦雅会越加生气,却反而失了力气,又变回往常那样轻声细语。「没关係,我也好不到哪去。」麦雅沮丧地道。
麦雅没有过问欧文照片的事,欧文也就没有再逼问麦雅那句「我也好不到哪去」,他们沉默下来,各自怀揣着心事,有一段时间只是静静地看着觅食的雀鸟。欧文看着麦雅拿起最后一盏餵食器,绕到大树后端看似在犹豫要掛在哪里,却掩藏不了欲躲在细密枝椏后的心虚表情。欧文突然笑了出来。
「你比我想像中还好强。差一点点,我们就要吵起来了。」
「我没有想吵架。」透过层层掩映的枝椏,麦雅的双眼显得更明亮,她着急得差点弄掉手中的餵食器。
「如果吵架可以听见真心话,那我要吵架。」欧文感到胸口阵阵鼓譟,他不确定将要说出口的话会造成什么后果,却仍止不住衝动:「我也厌倦猜测了!来吧告诉我,我们只需要说开这件事。是你救了我吗?」
一盏餵食器掉落在雪地里,麦雅愣愣地盯着某条树枝,好像初尝自由的笼中鸟,还不懂得享受狂喜的滋味因而露出迷茫恍惚的神情。
***
麦雅说那叫「黄鶯」。当浑身金黄的小雀鸟毫无预警地掠过枝椏,停在麦雅附近的枝条上,发出婉转悦耳的啁啾声时,也打破两人的沉默。
「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牠一定饿坏了。很少黄鶯会造访院子,而且这里这么冷,牠该待在更温暖的地方才是。」
在灰褐色的鸟群中,那带点鲜绿色的小黄鶯格外耀眼夺目,牠似乎只对网里的膏状食物有兴趣,在附近徘徊不去。欧文和麦雅都暂且忘了要说的话,着迷地看着穿梭在枝椏间那道绿光般的踪影,随着牠一上一下欣喜地窜动而怦然心动。
这隻难得造访的客人并没有待太久,牠很快又振翅远离,稍纵即逝的美丽几乎像牠从未造访过,宛如永恆里片刻的梦境。麦雅凝望着欧文,欧文也深深回望。
他知道这次麦雅是「真的」看见他,而麦雅之于欧文也不再是幻影。没有谁窥探谁,没有任何人躲在暗处偷看,没有祕密,只有诚实。
「圣诞快乐,麦雅!」欧文低声说,他们之间那一盏盏的餵食器随风轻轻摇晃,「希望这些足以回报你送给我的盆栽。还有从前。」
麦雅这次没有回避欧文的注视,她甚至缓缓走近,在离欧文五步以内的距离停下,如同那天两人初相遇时,保持距离,眼神却无比相亲。然后,也颤抖回应。
「圣诞快乐。可以再看见你真好。」
狂喜刺上胸怀,欧文再也站不稳脚步。比起方才面对藏在麦雅体内那未知面貌的物种,他现在才发现面对真相来临的那一刻才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力量,才不至于在一个青少年面前失去判断或乱了方寸。
从那一夜的吻就潜伏在他心底、弄得他心神骚乱却不至淹没他的暗流,此刻终于露出澎派而朝气勃勃的真面目──涓涓小溪翻手就成滔天巨浪推向他,逼得他再往前几步,再贴近一点,再说点什么──
「是芙拉达。」麦雅转过头,指指走来的人影。相认的震颤尚未止歇,麦雅就退回怯懦的躯壳里。欧文一时无法抽离这种浓烈的情绪,他甚至没跟走来的芙拉达打招呼。
「你叫我早上不要打扰你,原来是在上课吗?」芙拉达兴致勃勃地在大树旁绕了绕,「这些好可爱,你们刚刚做的吗?你真该教我木工,有一回我交作业时老师还以为我在跟他开玩笑!」
芙拉达穿着酒红色的棉衬衫,在苍茫景色间和她的声音一样张扬放肆,天地那么广阔,小小一个怒放鲜红的身影却铺天盖地占据欧文所有视线,好像这是唯一能证明世界仍活着的活泼气息,火焰似的身影在银白世界中怦怦跳动。
芙拉达一出现把所有顏色都抢走了,包括小黄鶯带来的阳光、希望和重逢。当欧文看着麦雅再次转身先行离开,一股近乎悲伤的抑鬱一点一点地攫住他的胸口不放。两年了,才不过两分鐘的重逢,也才不过两句互道祝福。
「你怎么啦?」芙拉达挨近欧文,将手搭在他肩上。
欧文倏地把芙拉达揽入怀中,使尽力气抱着他,亟欲把自己镶进这副温暖的身躯里,他需要更多芙拉达的气息。
「欧文我快不能呼吸了……」话说到一半,芙拉达感受到欧文颤抖的肩膀。「你怎么哭了?」
欧文仍搂着芙拉达,满心羞愧。他根本没办法回答芙拉达的问题,只能勉强地抬起目光看着芙拉达,张着嘴却说不出半个字。
欧文把头倚在芙拉达的肩上,也无心管自己明明大芙拉达好多岁却像个孩子一样依偎着她。此刻欧文无比厌恶自己。什么时候他引以为傲的真诚变成歷经风霜的算计?试图掩盖什么,试图衡量什么,试图保留什么……而这样的自己竟然还敢在麦雅面前说些「诚实」的大话,自以为能站稳脚步却在汲汲追求的真相来临时,不堪一击。
欧文的勇气顿时尽失,他抱着芙拉达,他原本有好多真诚的告白,却误打误撞说给了碧娜听,而此刻芙拉达就在他怀抱里,他却再也说不出口。他不信任自己。
「没事的,」芙拉达待揽着自己的手臂稍稍松缓,才终于能好好说话。她贴着欧文的左耳低语:「没事的。这里好冷,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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