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过河 (含8万营养液加更)……(2 / 2)
面对这些目光和态度,姜沃依旧泰然处之,拿出训练几年的‘孤云野鹤’状态,认真端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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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她第一次走出太史局,参加朝廷组织的诗会。
感想便是:果然还得是我大唐啊。
后世‘男尊女卑’越发明显后的朝代,被所谓‘礼法’浸润太深的朝代里,女人出嫁前会被教导,出嫁后要好生服侍公婆丈夫。
服侍二字便知,妻子名义上是女主子,实际上在男主子跟前,也不过是奴才。
而此时的大唐,则好多了。
姜沃斟酌了一下,在这里男人眼里,女人不至于是奴,应当是‘佐’。
正如隋文帝杨坚怕独孤皇后怕到离家出走一般,本朝也有好多位宰相都是出了名的妻管严。而这种怕的前提,便是把妻子放在跟自己平起平坐的位置了,只是内外之分。
所以长孙皇后可以就处置朝臣劝皇帝,可以在玄武门之变时就站在夫君左右勉励将士,依旧是贤后的代表,而不是被斥为‘后宫干政’。
也正如房玄龄负责主编的《晋书·列女传》,他挑出的堪为天下典范的女子,是能够在政事上辅佐丈夫羊耽的辛氏,是能够为退敌出谋划策的武昭王后——而不是守着贞洁牌坊,被人看一眼就跳井力保清白的女子。
他们是认可女子有才有胆识的。
当然大唐也有他们的局限,那便是女子只能是‘佐’。哪怕是长孙皇后、独孤皇后,朝臣们知道皇帝会与妻子商议政事,但也只限于此。
以独孤皇后的家世、本事,也只能陪着隋文帝同辇,到朝堂外头就得停下,只能让宦官在里头候着听着,等夫君下朝再一同回去。[2]
至于隋文帝会不会私下把朝事都给妻子说一遍,与她商讨意见并没人管,但皇后不能上朝!
这便是佐。
正如今天姜沃遇到的一切反应:或许有人会不愿意跟她交谈,或许有人会看不惯她,但不会有主流的声音一齐骂她:“女子抛头露面成何体统”,然后逼迫她回到不能见人的境地去。
在封建社会,姜沃已然觉得大唐是乐土了:哪怕她来的那个世界,性别歧视也从未消失,大唐能有这种程度,已经让姜沃松一口气了。
走上朝堂,没有她想的那么难。
就像她小时候读的故事《小马过河》那样:这溪流没有老牛说的那么浅,也没有松鼠描述的那么深。
她是一匹第一次蹚过河流的小马。
*
小马姜沃望着眼前水灵灵的葡萄。
百福殿中早按序布下了案桌与果碟,姜沃是跟着师父袁天罡一起坐在一案后。
案上旁的果子还罢,唯有葡萄,据说是新种出来的高昌品种,姜沃在宫正司吃过一回,格外水润饱满,酸甜可口,惊为天葡。
这会子再见,诗会上的葡萄,看起来比自己吃过得还要水灵饱满。
可惜她刚想‘云淡风轻’悄悄捏一粒葡萄来吃,圣人就到了。姜沃只好放弃想法,随着所有人一并起身迎接二凤皇帝。
圣人坐了后,令诸官员也入座,之后便是参与诗会的才人们轮番自我介绍。
天下举办诗会蔚然成风,不只有朝廷,五品以上官员自家也可以办。
这些才子们在当地也是参加过多次诗会,在家乡小有名气才会被王爷们听闻,一路带到京城来的。到了京城也参加过几场官员举办的诗会,但跟皇帝亲临的这一场自然不同!
姜沃从侧面瞧着有两位紧张的开始发抖了。
在第一个才子要按流程站出来自我介绍前,岑文本忽然道:“陛下,臣还有一言。”
姜沃就看那第一个才子噎的脸都红了。
二凤皇帝洒然一笑:“卿且说。”
岑文本恭敬道:“为公道起见,臣觉得,这些学子们便只报个人姓名便罢了,不要提家世、祖辈、籍贯才好。”
门阀当道,世人多慕世家子,若是听说是五姓七望家出来的,难免要高看一眼。而在这交通闭塞的年代,官场上也常以家乡来拉帮结派。如岑文本所说,果然只先通个名字更公平些。
不但如此,岑文本还提出让他们另室作诗,做好后由专人不带名姓的抄录了,再送到这边来品评,才更加公平。
皇帝皆允准。
可怜才子们刚才腹内均想了一大篇自我介绍,有出彩祖宗的原准备把祖宗拉出来傍身,没有的也已经想了几句惊人之词准备引人注目,结果叫岑文本这一规定,全部只能干巴巴地说出自己姓名和年纪就完了。
姜沃就见其中几人脸上现出不忿之色。
显然是祖辈里有可夸耀让人高看的人物,结果被岑文本给憋回肚中——他们已然习惯了走到哪里,都会因家世被高看一眼,如今竟然跟一些寒门学子同列,被人用一样眼光看待,立时不爽起来。
姜沃则是心下佩服:怪道自家师父第一回见岑文本就说他将来能做宰相,果然是很能体察圣心和动向。
皇帝不欲尊崇世家,哪怕是一场诗会,岑文本也会牢记圣心,丝滑操作下去。
在听这些才子们报出一个个名字时,姜沃不由一阵失落:她来到的大唐到底是早了些,不能见到盛唐诗坛盛况了。除非她活到一百岁,否则此生是看不到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人的华彩诗文横空出世了。
初唐虽已是诗文的沃土,但还是太早了些,只是种子种下去,初发的萌芽。
若此时已是玄宗时的十月诗会,她说不定就能亲眼见到李白斗酒诗百篇的盛况!
不过姜沃很快安慰自己:若是见到盛唐诗人们,也就代表着得去经历安史之乱,见盛唐由盛而衰无能为力,若是那般,还是老老实实在贞观年间待着吧。
二凤皇帝带给人的安全感无与伦比。姜沃刚穿过来不知朝代时,也很担心来到一个颠沛流离的古代,结果听说是贞观年间,皇帝是李世民,立刻就安心了!
才子们简短(被迫简短)的自我介绍过后,很快被成行的小宦官们引到隔壁偏殿去了。
岑文本上前,请皇帝出题目。只见二凤皇帝当场命题,挥笔写就,岑文本上前捧了亲自去隔壁宣布考题去了。
百福正殿内也放了一个五轮沙漏,开始倒计时。
因本职工作的缘故,姜沃现在已经能很快心算出时辰,看这沙漏的流速,便算出留给才子们的时间,差不多有一刻钟。
这时间并不长,也算是考验捷才了。
因时间短,稍微等等就过去了,殿中也就没宣歌舞。而是由皇帝带头开始彼此私聊起来——皇帝已经把大舅哥长孙无忌叫到身边赐了方凳,两人并头不知道在聊什么。
见皇帝如此,剩下的人也都各自跟邻桌闲聊起来,不愿意聊天的则吃起了面前的果子或者喝起了饮子。
姜沃等的就是现在,于是也拈花似的拈了一枚葡萄。
然而姜沃到底还是没将这枚葡萄吃到嘴里。
她刚捏了一枚葡萄,就听有人大声点了她的名:“本王前几年不在长安城,今年刚回来便听闻眼高于顶的袁仙师居然收了关门弟子!今日恰逢盛会,不如请这位仙师高足相一相,起一卦算算今日哪位才子能一鸣惊人夺得魁首。”
姜沃第一反应是:这人谁啊,好虎哇。
二凤皇帝正在跟长孙无忌说悄悄话呢,显然两个人讨论的很投入,此时都被他惊动了。
在场众人一齐看去。
姜沃也看清了这个‘虎人’是谁——说来,这位也有虎的资本,他是二凤皇帝的弟弟,高祖第六子李元景。他既非晚辈,自然比较敢说话。
姜沃的第二反应是:长辈遗泽惠及子孙,那么仇恨值当然也要转移,这是没办法的。来之前师父就说过,让她今日格外小心一个人,千万别跟荆王李元景碰上——之前两人闹过很大的不愉快,李元景胁迫袁天罡给他算命未遂,想来一直记恨在心。
果然,哪怕姜沃一直没跟荆王碰上,李元景还是磨刀霍霍向着她来了。
李元景这一嗓子出来,别人不说,长孙无忌先蹙眉:我正在说雉奴的婚事说到关键处,你个大嗓门给我打断了,你有没有礼貌啊!
不料第一个替姜沃说话的,竟然是不肯跟姜沃搭腔的孔颖达。
这位老人家耿直道:“相面能相吉凶祸福,难道还能相出谁有才来?况且就算是有才之人,今日是陛下现出题目,短时间内也未必能做出好诗来。如何就能未卜先知魁首呢?荆王此言是强人所难。”
可见孔老先生,虽也不喜女子做官,但还算个秉公直言的人。不肯让李元景借势压人。
再者,孔祭酒是个重文重名的人,在朝廷第一场十月诗会上,在各地才子跟前,荆王居然对太史局报此私怨,这举动岂不是把场面弄得很难看!
丢人自己去丢好不好,不要来丢朝廷的人。
然而李元景自负身份,哪里理会一个国子监祭酒。
只冷笑道:“你不必管——旁人不能,袁仙师这种‘神仙人物’难道不能?只可惜他已是瞽目瞎子,既然自己眼瞎耳聋的成了废物,便让徒弟代劳吧!总不能师门上下都是缩头……”
“李元景。”这次是二凤皇帝开口,声音沉的骇人。
荆王李元景这几年在外面逍遥惯了,一时忘了在御前,见皇帝生恼,连忙回神起身,翻作恭敬状:“陛下,臣弟是想着袁仙师一直不肯收徒,哪怕是咱们皇家子弟也不肯要,只说没有根缘。如今终于肯屈尊收徒,那弟子必是天纵奇才啊。”
姜沃被他阴阳怪气到了。
李元景步步紧逼:“况且臣弟又不要她算什么家国大事,不过是一场诗会的魁首——若是这都算不出来,岂不是无用?那又何必让她以女子身占着太史丞的要紧官位?难道天下再寻不出好男儿来了?”
孔颖达刚要继续说话,就听身后他带来的两个国子监学生开腔道:“荆王说的有理!”
孔祭酒险些没气死,回头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并且制止了其余学生再发言:他心里明白得很,这些学子此时起哄,不过是嫉妒姜太史丞以年少女子身做了官罢了。但在孔颖达看来,你们可以不满,但事儿不是这么办的。若是羡慕,就该去打磨文章,去自举,而不是借势落井下石。
回去就退学吧你们!国子监可不要这种人!
虽说孔祭酒心里已经给人安排了退学仪式,但明面上,这还是国子监的表态,搞得他这个国子监祭酒老脸通红,再不好发言拦阻荆王。
目光和压力都转移到姜沃身上——说来,袁天罡和李淳风非要收一个小姑娘做徒弟,绝大部分朝臣们也有怀疑来着。
主要是瞧这个架势,他们二位很有培养弟子将来做太史令,掌太史局的意思。
那这小姑娘可靠吗?
能行吗?
他们倒也想见识一二。
事已至此,连二凤皇帝开口阻止姜沃起卦,都不能了。他此番若是强压下去,旁人就会更加质疑姜沃做官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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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袁天罡终于开口了。他声音轻轻松松的,似乎这都不是事儿,只随口对徒弟道:“那你起一卦吧。”
姜沃起身应下:“是,师父。”
脑海中,响起了一个清脆而略有些慌张的声音,是小爱同学。她的声音甚至有点结巴:“姜老板,这,这也太不巧了。系统升级中,是打不开的。”
小爱同学急坏了:姜老板的系统,只要升级完毕,就能够为别人预测吉凶。参加诗会的不过二十来个才子,便是消耗二十多根筹子一一验过去也不算什么。这可是在御前极要紧的场合呢!
偏生系统就在升级的第二天,根本打不开!
小爱同学都快急哭了。
姜沃还有心情在脑海里安慰了一句:“别急,不用担心。”
这回她真的不需要系统。
方才这些才子们自报姓名的时候,在众多陌生的字眼里,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她取出了这些年未曾离过身的卦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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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无忌端着杯盏,看场中姜太史丞起卦,一时都忘了喝——
他之前听雉奴赞过这位姜太史丞天骨秀颖,神气清粹。但方才他一进门,只觉得这是个容貌清美的小姑娘,顶多是比别人稳重些,未见奇异。
然而直到此时见到姜沃取出卦盘,当众起卦,长孙无忌细观她行止,忽然就想起了雉奴的评价。
确实如此,只看她起卦如流云清风,便觉神气清粹,与众不同。
而她起卦过后,说出了一个名字。那语气淡然笃定,就仿佛她说的不是预测,而是必然的结局。
“卢照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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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五轮沙漏正好漏尽。
很快,偏殿的小宦官捧了所有誊抄完的诗作过来。
自二凤皇帝起,五位裁判很快看完了诗文评出了魁首——看的比以往诗会都快,因为其中有一份,实在是太出色了。
五个人达成了共识,这必是头名,其才远超众人。
二凤皇帝兴致盎然拎起这份诗:“快去偏殿问问,这是谁的诗。”
小宦官来去匆匆,很快回来,恭敬禀告:“回陛下,那名才子名卢照邻。”
殿内一时静默无声。
竟真准了?!
还是二凤皇帝打破了一片宁静,他对袁天罡举了举杯:“袁仙师与淳风眼光果然不错,太史局后继有人啊。”
长孙无忌在旁适时道:“臣贺喜陛下再得一人才。”
*
贞观十五年,十月诗会。
姜沃一卦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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