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46 碎鞘展锋(1 / 2)
燕芦荻抱着玉猩刀,坐在骨花阁中,遍体生寒。
骨花阁是一座二层小楼,不设木石,全铜铸就,中空挑高,东西北侧二层为阁楼,为铜窗紧闭,难见其中情状。
楼外夜风呼啸如鬼嚎,拍得户牗作响,室内只有一盏豆大的油灯,就放在燕芦荻手侧。
灯火微暗,照不透满屋黑暗,窗上墙上,无数因沾染血腥而锈蚀出的铜花正碧绿妖艳。
燕芦荻拢了拢身上的皮袄,用领口狼毛掩住露在外面的脖子和下半张少年面庞。
他离开太茫山时,没想过还有杀死谢邙和被谢邙杀死之外的第三条路,因此一点钱财也未准备。
之前那一身白袍早已又脏又破,他没钱买新衣,更没想到魔域的天气这样的冷,只能在北齐边境上猎了几只狼,剥了狼骨狼肉去卖,再请人把狼皮缝成裘袄,胡乱穿在身上,能御寒便好了。
骨花楼的门敞开着,一个魔卫按剑守在门口。
燕芦荻的呼吸被冻成白汽,他看着眼前的白汽,不知怎的,忽然胸中消沉,不愿动弹,却想起了长昆山上坐月峰,坐月峰里伏雪庐。
高山仰止,长昆山终年飞雪不断,也同魔域一般寒冷。
澹水九章在坐月峰山阳凹谷中,因地形意外温暖许多,加之浮萍剑主在此设下融雪大阵,消耗无上灵气,使澹水九章得有春华秋实,四季轮转。
但即使在飘雪的日子里,跪坐在伏雪庐檐下,静观雾泊残荷金鲤,仍能浑身暖意轻快。
在燕芦荻雪夜上剑阁前,他家住晴川,位居东南,在天瑜宗楚台山之西,那里算不得冷。
离开剑阁后,他久居太茫山,应商常年燃烧燧火流石铸剑,山中简直称得上是炎热了。
燕芦荻自觉一生飘零,可现在在幽暗漆黑的铜楼中默默回想,他在外萍踪浪迹的日子,其实并不多。
少时,他有亲朋家人,后来,他成了剑阁阁主的抱剑童子,收在坐月峰下;再往后,应商愿意留他在太茫山中住着,时时照拂,并不赶他走。
可拥有过的越多,失去时便越痛,像是从心上剜去一块又一块的血肉。
晴川燕氏灭族,诛仙台阁主坠崖,守白殿故友反目。
百年来,一言以蔽之,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这时,远方夜雪中走来一个魔卫,他敲了敲骨花阁的铜门:“燕芦荻,陛下请你上银涣殿。”
燕芦荻倏然抬眼,坐直了身,把玉猩刀暂放在膝上,拿起狼毛毡帽带好,再提刀站起来,跟着魔卫,一脚踩进小楼外雪水泥泞中。
-
银涣殿上,犀角火撕咬着空气,熊熊燃烧,幽蓝光芒将堂上秘银饰就的梁柱照得极度妖冶。
数十大魔跪倒匍匐在地,尽着黑袍,颤抖着向高座跪拜俯首。
孟沉霜自内殿走出,一身广袖黑衣遍织金线,襟带当风。
周身凛然威压猛然放出,如泰山压顶般,将堂上一众魔族的
头颅压得更低。
他一步步登上阶梯,走向高台王座,撩起衣摆随意坐下,手肘靠着横榻扶手,用手指支住额头,斜斜看着堂中魔族,笑道:“众卿家怎么不敢抬头看我,是本君长得青面獠牙,见不得人吗?”
孟沉霜面上明明带笑,却叫人不寒而栗。
眼下这些魔族不过是屈服于魔君的力量威势,其心中愤恨不臣之心,他心知肚明。
而和这些脑子有病的魔族谈明君良臣、知遇之恩可没有半点用处,必须时时刻刻敲打镇压。
阶下大魔战战兢兢,满头冷汗贴在地上:“陛下您……”
“陛下。”
这声音泠泠如松风,打断大魔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的句子,大魔平生第一次打心底里感谢这位讯狱督领。
大魔微微抬起眼,往声音的来源看去,只见谢邙从内殿走出,一路衣袂蹁跹向王座阶梯走去,手里提着一双……一双鞋?
孟沉霜也看见了谢邙手里的黑色丝履,脸上显出几分茫然。
谢邙在横榻边半跪下来,放低了声音,道:“你忘了穿鞋。”
他伸手探进孟沉霜的黑袍底下,一只手握住左右瘦削骨感的脚踝,把孟沉霜的双脚拉了出来,放在膝上,亲手为他套上丝履。
他知道孟沉霜怕热,便没有准备绫袜。
孟沉霜被他的手碰的有点痒,忍不住蹬了谢邙胸口一下,谢邙掌上力道一下子加重,控紧了他的脚。
谢邙垂着眼帘,认真给孟沉霜穿鞋,嗓中声音变得更低,像是一阵絮絮私语:“别闹,都看着的。”
孟沉霜:“……”
谢南澶,你也知道下面的堕魔们都看着的吗?
他什么时候柔弱到要别人给他穿鞋?
躺在棺材里时候吗?
谢邙为他穿完鞋,又好整以暇地帮孟沉霜整理好繁复多层的衣摆,孟沉霜的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道:“回房待着,别出来了。”
他一开始就让谢邙待在内殿,暂时不要出来,谢邙也应下了。
毕竟,此刻来拜见魔君的是一个曾经尝试刺杀无涯仙尊的人。
但孟沉霜没想到他竟会为了一双忘记穿的鞋而追出来。
谢邙倾身过去:“我知道,我做了羊奶酒酿圆子,一会儿回来尝尝。”
孟沉霜不明所以,直到被那只有力的手掌按住后脑。
燕芦荻来到银涣殿外时,遥遥望见的便是这副古怪情景。
谢邙竟跪在地上,俯首为魔君穿鞋,随之又仰起头吻上了魔君燃犀的唇。
二人双唇并未相贴太久,谢邙起身离开时,忽然转过头,朝殿外风雪望了一眼,瞥见殿门口怀抱宝刀的少年。
但只是一瞬,随后他便收回目光,打开东面雕花小门,隐入内殿之中。
燕芦荻见他这副柔顺而不知廉耻的模样,登时心头火起,浑身灵压暴涨泄露。
他身边的魔卫瞬间刀剑半出鞘,警惕地看
着他:“燕芦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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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是不听,自可打道回府。”
燕芦荻斜眼看他,眼神锋利如刃:“我的刀,不是你这种脏东西能碰的。”
“你!不知好歹!”没有哪个魔族有好脾气,魔卫被他一激,手中剑骤然出鞘指向燕芦荻。
兵刃银光一刹闪过,映亮少年漆黑双眼,他看着魔卫,冷笑一声,转而望向堂上煌煌灯火照耀中的王座,高声道:“凡间皇帝掌无上权力却手无缚鸡之力,常疑人有谋害之心,然而魔君神功盖世,连我一把刀都要怕吗?”
魔卫哪里想得到燕芦荻这般大胆,惊恐地睁大双眼,大气都不敢喘,生怕魔君发怒殃及池鱼。
银涣殿内外陷入异样的沉寂,只听闻雪风哭嚎中烈火燃烧。
燕芦荻握紧手中玉猩刀,死死盯住高堂上的人。
这片刻时间,竟如永夜般漫长。
王座远远传来一声轻笑。
燕芦荻指骨发青,随后听到魔君燃犀道:“少年多壮言,上殿来罢!”
魔卫听闻燃犀下令,只得侧身让行。
燕芦荻目不斜视,跨步进入银涣殿。
银涣殿门口至王座,足十八丈,燕芦荻刚行至三分之一,便听王座上人开口:“上前来,到我跟前来。”
这声音,简直与他曾侍奉的阁主一模一样。
燕芦荻握紧刀,继续往前走,穿过一众跪趴在地瑟瑟发抖的大魔,来到王座九重阶梯之下。
他用余光向后瞥了一眼趴跪满地的大魔臣子,咬了咬牙,骤然弯下双膝。
大殿中一声闷响,他向着王座俯身叩首,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
在魔君看不到的地方,燕芦荻闭紧双眼,高声道:“晴川刀修燕芦荻,拜见魔君陛下。”
然而叩拜之后,堂上竟再一次陷入无边沉默。
良久,燕芦荻才听见王座之上,居高临下投落一道声音,仅似沉沉叹息:“起来吧,燕芦荻,抬起你的头来。”
燕芦荻起身,不得不遵照魔君的意思,抬头看向王座。
忽然之间,他发现原本斜躺在横榻上,慵懒没个正型的魔君燃犀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坐了起来。
他对着燕芦荻端详了好一会儿,目光尤其落在燕芦荻一身简陋厚实的皮毛衣服和被冻得红肿的双手上。
“你觉得冷么?”
燕芦荻一愣:“我……”
然而不等他回答完,魔君已向不远处的魔卫招了招手:“韩侍卫,再加点犀角血,把火烧得更旺些。”
魔卫领命,随即搬来装天魔犀角的箱子,从中取出十余只,剖开后倾倒进八大金盆里。
猛然升起的巨大火焰噼里啪啦,直窜向屋顶银瓦。
趴跪在地上的堕魔臣子汗流浃背,愈发觉得难熬,却不敢对魔君的行为说半个不字。
谢邙坐在内殿,将堂上说话声听得清清楚楚,此时目光沉沉地朝外望了一眼,透过
() 雕花窗格,看见孟沉霜的后背再一次被汗水浸透。
热气窜进内殿,桌上黑瓷盅里的羊奶冰沙缓缓融化成水。
王座的阴影之下,燕芦荻的确觉得暖和了些。
可魔君燃犀专为自己生火取暖?这念头出现在燕芦荻脑子里时,他怀疑自己一定是发了疯。
犀角血腥味随着热气向外逸散,或许更是场示威。
直到魔君燃犀问出下一句话,燕芦荻才觉一切回到正轨。
“燕芦荻,你不是剑阁人吗?来我魔域做什么?”
燕芦荻望了一眼魔君燃犀,再一次双膝跪地,怀抱玉猩刀像魔君抱拳道:“燕某不才,愿为魔君陛下效力!”
孟沉霜:“……?”
他听着燕芦荻坚决的音色,心情有些复杂。
……非常复杂。
若是他还以剑阁阁主的身份在世,听到燕芦荻要拜入一个邪恶大魔头麾下,必定会把人抓回来打断狗腿,看他还敢不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然而浮萍剑主已经死了,孟沉霜现在是魔君燃犀。
他有什么立场训斥一个向他投诚之人。
难道当着这一众大魔的面,说,自己是个大坏蛋吗?
可燕芦荻恐怕也不是看不清这一点,只是魔君燃犀的恶名不足以阻挡他要做的事。
他想要做什么?
孟沉霜面上勾出一个符合魔君性格的诡异的笑:“哦?为我效命?原因呢,总不能是因为,我同那故剑阁阁主长着同一张脸,叫你睹魔思人罢。”
“色相皆是虚妄。”燕芦荻道,“我愿听陛下号令,只要陛下答应我一个条件。”
“且讲。”
“让我杀了谢邙。”
孟沉霜抬了抬眉,忍不住转过头望向东方内殿,然而谢邙的身影被墙遮挡,除了半点青色袍角落地外,什么都看不见。
孟沉霜只得自己问下去:“上一回,你我在无涯兰山相见,你也是为了刺杀谢南澶,就这么放不下他?”
燕芦荻的语气中控制不住地泄露出几近愤恨的意味:“谢邙这个白眼狼负心汉,他骗了尊上感情不够,还一剑夺了尊上性命,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你……”孟沉霜怀疑燕芦荻怕是也听信了诛仙台故事的传言版本,这回误会大了。
燕芦荻接着又道:“陛下,谢邙狼心狗肺,多番侮辱于您,您为何还留他性命?”
“哦,你说这个,”孟沉霜眨了眨眼,“谢南澶他、他容貌姣好,我甚是喜欢。”
燕芦荻:“陛下,世上容色美丽的男女不可胜数,谢邙年老色衰,又少言寡语不解人意,如何值得您喜爱?”
内殿中这时传来几声桌椅震动的声响。
孟沉霜:“……可能我就图他年纪大吧。”
刚盘算着是不是可以给魔君送俊男美女的大魔们一下子脑子卡了壳,沉思要上哪去给魔君找老头。
孟沉霜说完,自己也觉
得奇怪,
他思忖片刻,
在脑海中追忆与谢邙初遇时对方的容貌身量。
修仙之人,若非刻意为之,否则外貌上总是难见衰老之态。
谢邙也是同样,他现在的面容并不比二人渡口初遇时更年长,体格也仍健壮有力,始终保持在巅峰状态,只是数百载岁月流逝而过,在他目光中多添了十成十的沉稳威赫,威山震岳。
孟沉霜刚刚那句,图他年纪大,恐怕也因此做不得数。
燕芦荻听了魔君的说法,一时语塞,还想找点话题骂谢邙两句,却被孟沉霜挥手制止。
他不想在一众大魔面前和燕芦荻研讨自己究竟喜欢谢邙哪点。
“不必再说这些,即使我愿意把谢南澶的命做筹码,你又能拿出什么来交换?”
“愿做陛下的快刀。”
燕芦荻的投诚斩钉截铁,叫孟沉霜青瞳中闪过一缕暗光。
他隔着明亮发蓝的火焰,仔细瞧了瞧阶下少年的模样。
若单从年岁上讲,叫燕芦荻少年,很是有些偏颇了,他不比孟朝莱小上多少,然而孟朝莱现在已能在剑阁独当一面,燕芦荻却还和孟沉霜第一次把他捡回家时没什么两样。
凄惨、倔强,又固执,像头随时要呲牙咬人的小狼。
孟沉霜回忆着十七岁的燕芦荻,觉得他现在的脸蛋长开不少,但却也实在还称不上成熟。
然而和成熟一样寻不到的,是天真烂漫的青春颜色。
此刻的燕芦荻把自己裹在破烂狼皮里,毡帽和毛领遮去大半张脸,余下一双顽石般的漆黑眼珠,直勾勾地向上盯着孟沉霜,等一个答案。
唉,孟沉霜在心中遗憾地叹息一声,倒是没有那股红着眼睛惹人怜爱的委屈劲儿了。
当时孟沉霜不肯收燕芦荻为徒,他还要扑上来抱着孟沉霜的腿哭鼻子。
不过,当年燕家举族遭屠,燕芦荻孤身一人爬上剑阁,身无长物,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更不要说献给剑阁阁主什么束脩。
眼下他又独自离开长昆山,似乎没从剑阁带走任何东西,衣服依旧穿得混乱随意,却手握宝刀,身负大乘修为,说愿向魔君献出忠心。
这七十二年里,他究竟过得好,还是不好?
孟沉霜重新抬起眼帘:“刀?我身边缺一朵解语花,却不少你这把刀。”
“陛下不如再想想。”燕芦荻在这时侧头回望左右跪趴在地的大魔,又重新对上孟沉霜审视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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