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县试(一)(1 / 2)
古代肉食猪没经过太多品种改良,生长速度慢,体型也不大,村长带人买的这两头生猪一共也才两百三十斤,便已是乡下难得的肥硕。
割肉时一斤要十三文上下,生猪便宜,只要八文一斤,但下水大,血肉皮毛骨头都是自己的,屠户帮着收拾,也算实惠。
白云村实在是个很小的村落,现存仅十八户,合计九十一人,两头猪花了一两八钱零四十文,算上下水,能出大约一百六十斤肉,平均一人分一斤多,足够吃了。
在农村,过年杀猪是大事,杀猪当日阖村人都来看,甚至还有外村闻讯赶来的,百八十号人愣是将村口堵了个水泄不通,个头矮的,直接就爬了墙、上了树。
那屠户也鲜有这般人前露脸的机会,一早磨利了刀,收拾了头脸,对着肥猪杀气腾腾之余还不忘奉承村长,“还得是恁村的后生能耐,俺宰了这么些年猪,都没这样阔气的!”
老村长不免得意起来,一张老脸都涨红了,深深的皱纹舒展开来,一咧嘴,露出牙龈上几个豁口,中气十足道:“旁的我不敢说,就咱家鹤哥儿L,那是一等一的好孩子!不忘本!这不,才挣了点儿L,就巴巴儿L都掏出来给这些个老的少的。”
他也是个人精,知道闹得这一出必然传遍十里八乡,担心有人觊觎小孩儿L家产,便故意在这日张扬,说秦放鹤的钱都花光了。
众人听了,也不起疑。才十岁的娃娃嘛,能有多大本事?这可是足足两口猪,还能有剩?
又有人酸溜溜暗骂秦放鹤傻,不晓得闷声发大财,却把银钱便宜了外人。
听说将近二两银子哩!够一家人吃好久啦!
下过基层的秦放鹤很清楚,其实绝大多数老百姓的需求非常简单,就是吃饱穿暖,有屋子住,谁能给他们带来切实的好处,就服谁,就拥戴谁。
他为村民们买猪,头一个,自然是真心感激,想叫大家伙儿L吃顿好的。
可若说一点儿L别的打算没有,也不尽然。
在这个时代,读书人的名声就是第二条命,“仁义”“纯孝”“知恩图报”,都是最要紧的。
自此之后,他的名声更无一点瑕疵。
屠户经验丰富,带人将肥猪四肢绑在村口巨大的石磨盘上,往掌心吐了口唾沫,“嘿”一声,雪亮刀刃便已没入脖颈,顺着刺破心脏。
肥猪发出一声尖利的哀嚎,疯狂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
周围顿时响起海浪般的惊呼声,有胆子小的,已然捂住眼睛不敢看了。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刀刃离开猪身子的瞬间,热气腾腾的血浆喷涌而出,随着它渐渐微弱的呼吸起伏着,准确落入提前预备好的大木桶里。
猪血可是好东西,略撒点盐巴凝固了,炒着吃煮着吃都喷香!
屠户对自己这一刀也颇满意,扭头冲大家伙儿L抱了抱拳,高声贺道:“红红火火过年好哇!”
“过年好啊!”
天有些阴,
风也很凉,但这一声就像讯号,所有人都被热烈的喜气包围了,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相互问起好来。
“肉!”有幼童嘴馋,咬着手指对着生肉便喊起来,口水滴答。
众人便都发出善意的哄笑。
“可不是?肉!”
“你十一叔花银子买的肉,指定香!”
“多吃,吃了你十一叔给的肉,来日也像他那么有出息才好!”
秦放鹤和老村长相互谦让着,上去浇了第一瓢开水,宛如剪彩仪式,然后退到一边,交给健壮的后生们脱毛。
屠户在旁边立着,顺便指点一二,待猪毛褪干净,复又操刀上前,三下五除二便将两头猪分割开来。
秦放鹤站在一边含笑看着,果然是庖丁解牛,刀尖入肉无限丝滑,不见半点滞涩。
他见缝插针对秦山和秦松道:“瞧见了么,这屠户当初也未必有什么杀猪的天分,但天长日久的也便练出来,读书也是一般无二。”
无他,唯手熟尔。
只要读不死,就往死里读,纵然来日考不中进士、举人,还考不中秀才嘛?
退一万步说,就算连秀才都考不上,总归知书达理,不拖后腿,也能教导子孙。
兄弟俩听了,若有所思。
秦放鹤挨个儿L拍拍他们的肩膀,颇有几分老师的风范,结果一扭头,就见人群之外杵着几个意想不到的人,嗯?
桂生老早就瞧见他,见他看过来,咧着嘴露着牙拼命招手,“小秦相公!”
秦放鹤快步走过去,又惊又喜,对来人道:“大冷天的,你不在府里预备过年,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除桂生之外,还有另一个不认识的健壮汉子,天寒地冻也没穿多厚,隔着衣裳都能瞧见伟岸的肌肉,看向四周的眼神十分锐利,显然充当全职保镖的角色。
“人多事杂,我不耐烦待着。”孔姿清瞧了秦放鹤几眼,“数月不见,倒是高了不少。”
“那是!”秦放鹤对自己的营养进补效果得意非常,闻言越发努力挺胸抬头,然后就发现……对方也长个儿L了。
年龄的差距还真不是一时半刻追得上的,他面无表情呵呵两声,瞬间后退拉开距离。
孔姿清眼底沁出几分笑意,也不戳穿他的小心思,往人声鼎沸的杀猪现场瞄了眼,显然有些好奇,“你们在做什么?”
秦放鹤笑道:“杀猪呢,可惜你们来晚了,没热闹可看。”
他看了眼孔姿清滚银边的松鹤延年刺绣锦袍,还束着玉带,外头罩着皮毛斗篷,整个人跟四周格格不入,又笑,“算了,你穿着这个,我也不敢叫你上前,走走走,这里怪冷的,人也杂乱,没得磕着碰着,去我家里再说。”
孔姿清却正色道:“该先拜访贵村长辈。”
怪知礼的,秦放鹤想了下,扭头见老村长正喜滋滋蹲在角落里傻乐呵,“也罢,你且等等,我去找村长。”
不多时,村长急匆匆过来,“贵客
贵客”说个不停,对着孔姿清又敬又拜,倒把孔姿清弄得不自在起来。
秦放鹤忍笑,适时打圆场,“您照应着,我先带他家去吃碗热茶暖和暖和。”
老村长拼命点头,并不敢如秦放鹤那样随意对待,“对对对,赶紧去赶紧去,这里不是孔老爷待的地方,等会儿L我叫老七老八给你们送过饭去,别出来了。”
孔老爷:“……”
秦放鹤:“……噗。”
怕进一步引起骚动,秦放鹤带着他们主仆三人绕小道家去,边走边说:“天这么冷,又阴恻恻的,保不齐就要下雪,你也不多带几个人……”
孔姿清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进屋后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伸手摸了摸暖呼呼硬邦邦的炕头。
他家都是地龙,墙和柱子热,却不像这样在屁股底下。
怪有趣的。
这里确实很穷,屋里空落落的,一色摆设全无,桌上甚至连个花瓶都没有。但秦放鹤显然是个很体面的板正人,各处打扫得干干净净,桌椅板凳也都擦得锃亮,看着就舒坦。
灶台和炉子都封着,秦放鹤弯腰拨弄两下,火苗便又跳了起来,炉盘上的水壶开始唱歌,乳白的水蒸气呼哧呼哧喷了出来,顶得壶盖哒哒作响。
外头实在冷得厉害,他伸手烤了烤火,这才觉得僵硬冰冷的指头重新柔软灵活起来。
他往茶壶里切了几片老姜,又慷慨地放了几颗红枣、一勺红糖,用开水冲开,分出来红彤彤几碗,热辣辣的甜香便窜了出来。
“事先说好,我家里可没什么好东西,将就些吧。”
孔姿清看着粗瓷大茶碗里热乎乎的红枣姜茶,不禁莞尔,也不矫情,端起来慢慢啜了两口。
唔,有点辣。
桂生从马背上取下一个牛皮纸包裹,送进来就又去外头整理马具,顺便逗弄下圈里的鸡鸭们,惹得咯咯嘎嘎叫成一团。
孔姿清将包裹递给秦放鹤,“匆忙叨扰……”
秦放鹤半点不推辞,美滋滋接过,“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
打开一瞧,却是四色十二花神套印的信笺,栩栩如生十分精美,凑近了闻时,似乎还有淡淡梅香。
极好极好。
屋子格局很简单,进门是灶台,左右两边都通着炕,右手边做起居待客之用,左侧做书房,日常教学也在此间。
秦放鹤拿着信笺进了书房,珍而重之收起来,后头跟着个看什么都新奇的孔姿清。
房间很小,加起来也不如他的卧房大,但规划得极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墙边立着原木色的书架,雕花螺钿皆无,只刷了层清漆,反倒素净清雅。书架上垒着满满的书,除常见的四书五经之外,还有好些手抄本,都是秦放鹤跟孙先生混熟之后去白家书肆抄的,扣除基本笔墨纸砚消耗,堪称零成本。
孔姿清简单浏览了封面,发现秦放鹤看书很杂,圣人言有,诸子百家有,历年选本有,乱七八糟的话本
游记和奇闻异志也有,主打一个百无禁忌。
乱而有序,倒像极了他这个人。
见正中大书桌旁另有一张小案并两条板凳,也有书本纸笔,看样子常有人来,孔姿清何等聪慧,略一思索便猜到了,“你收徒了?”
秦放鹤没漏掉他话中揶揄,也不扭捏,大大方方道:“快别挤兑我,我什么身份,哪里是能收徒的?这村子什么样儿L你也算瞧见了,自从我爹去了,再没个通文墨的人,我虽不成事,好歹能带着他们读几页书、识几个字,来日不做睁眼瞎,也不怕给人蒙骗了。”
他说话的时候,孔姿清随手拿起一张描红,扫了眼便眉头紧蹙,活像看到什么丑东西。
秦放鹤哈哈大笑。
孔姿清努力克制着嫌弃,将描红放回,难得郑重道:“你教导旁人固然不错,但需以自身为上,万不可本末倒置。”
秦放鹤领情,点点头,“你放心,我自然是把自己排在头里。”
说话间,秦山闻讯赶来,先在院子里跟桂生说了几句,又进来向孔姿清行礼问好,这才将秦放鹤拉到一旁,“村长说杀猪饭终究不体面,已吩咐人单独割了两条好肉出来,你手艺好,看着帮孔相公弄些精致的不?”
这可是秀才公,见官不跪的,又是那般门第,需得敬重着些。
杀猪饭杀猪饭,主打一个热闹,其实就是大锅炖,什么粉皮子、渍酸菜统统丢进去,猪头猪尾巴不分家,大火滚开了烧得稀烂,炖得肉皮酥、骨头脱,确实不怎么好看。
但只要料给够,火候给足,并不难吃。
秦放鹤扭头看看正在桌边规规矩矩端坐着,搂着粗瓷大茶碗的小少爷,觉得有点不能联想他埋头吃猪肉炖粉的画面。
唔,有些喜感。
“也好,不过也帮我们带一碗过来,我还馋呢!对了,额外给我要两根排骨。”秦放鹤笑道。
他自吃他的,额外再做几个菜就是了。
那边桂生已经在狂咽口水。
秦山应了,临走前瞅了桂生和另外一个汉子一眼,热情相邀,“你们大老远来也辛苦了,走,上我家去歇歇脚!”
桂生:“……哎。”
是他糊涂了,平日也就罢了,主子在,怎能一并用饭?
呜呜。
快过年了,不晓得小秦相公会做什么好吃的……
同来的汉子看向孔姿清,有些犹豫。
孔姿清点点头,“去吧。”
那汉子冲他行了一礼,这才去了。
看着秦山带人离去,秦放鹤感慨万千,心道你要是读书时也有这个劲头该多好!
一旁的孔姿清看看秦山,再看看秦放鹤的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想来那就是笨徒弟之一了。
倒也有几分伶俐,只不用在正道上,日后难评。
秦放鹤去厢房一阵翻找,凑出来一盘橙红色的柿饼,另有一碗糖瓜,还有一匣子冬瓜糖,端进来放到炕桌上,
“知道你不稀罕,多少是个待客的意思。”
甜食贵重,乡间少有,柿饼是秀兰婶子自家晒的,挂了好一层雪白糖霜,很俊。余下两样是因为他用脑太多,又在长身体,需要定时补充热量和糖分,所以常备。
孔姿清嗯了声,犹豫了下,捏了个软乎乎的柿饼咬了口。
唔,丑巴巴的,但意外的甜。
两人做了几个月笔友,关系已然突飞猛进,坐在一处有一搭没一搭聊天也不尴尬。
“我以为你家家大业大,必然有许多年纪相仿的亲朋,正忙得不可开交,怎么偏到这里来了?”秦放鹤好奇道。
他是怕这位小少爷离家出走了。
孔姿清似乎微微蹙了下眉头,很快又松开,波澜不惊道:“并没有什么亲朋……”
早年他曾随父母在外生活,后来孔父留京任职,便在京城生活了几年,倒也略认识了几个同龄人。但终究不是一处长大的,彼此并不算亲厚。后来祖父告老还乡,出于种种原因,他也跟着回来,尚未巩固的友情也随之淡去。
回到章县的头两年,大家偶尔还能书信往来,可慢慢的,便也说无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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