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0 章 贵贱(2 / 2)
谢拾却丝毫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发出持续连击:“与民守城,于阁下眼中是君子不取;颂赞守土之将,阁下依旧不取……敢问在阁下看来,何事堪称君子所取?”
而围观的本地百姓已明白过来,看向他的目光顿时充满了不善,有人直接开骂了。
“我呸!段大帅就是咱们福州的擎天柱,怎么就不配被人家解元郎夸一夸了?”
“解元郎的诗我都听得明白,始知天上有将军,说得好,段大帅与薛大帅这样的人物,定然是天上将星下凡来救咱们的!”
“好啊!我算是听明白了。人家解元郎帮忙守城他不高兴,夸段大帅他也不高兴,这人该不会是倭寇派来的奸细罢?”
常年遭受倭寇袭扰的当地百姓早就磨练出彪悍之风,你一言我一语就给某人扣上了奸细的帽子,一群百姓一拥而上,将之围在中间,嚷嚷着要逮了这个奸细去报官。
傅学益眨眼便被人群淹没。此过程中,自然少不了推他几l下,踹他两脚。
“放肆,放肆!”包围圈中传出他气急败坏的声音,“刁民,真是一群刁民——”
在场诸多士子呆呆望着这一幕。
虽说举人的确有凌驾于普通百姓的特权,可这傅学益今日言行犯了众怒,即便是闹到巡抚衙门,最终多半就是不了了之。反倒是他今日这番丑态必然传扬开来——嗯,换个角度想,怎么就不算是扬名呢?
与谢拾一派的士子控制不住嘴角上扬。宋问之已经提笔在纸上记下“今日趣谈”。
而与傅学益一道过来的几l个读书人则是一个激灵,下意识离他远了些,俨然一副不熟的模样,来时的目的也忘了个干净。
于是,只有谢拾与“未来的致知社福州分社成员”谈笑风生。
谢拾提起这些日子被攻讦之事。
他本是懒得理会的,不料自己的沉默却好像被视作退让,纵容得某些人得寸进尺。
既如此,他当然要正面表态。
差不多担任“捧哏”角色的宋问之配合道:“依谢兄之所见,彼辈所言谬矣?”
“大谬!持此论者不足以为人!”
对于这等自诩清高的迂腐之辈,谢拾不理会则已,一理会就开除人籍。
他起身,目光环顾了一圈,在心中酝酿了一阵子,终于讲出了自己的肺腑之言:
“太古之民,食禽兽肉而衣其皮,知蔽前未知蔽后,文字、礼乐俱无。饥则呴呴,饱则弃余者,不过植立之兽而已……”
——太古之时的人类茹毛饮血,既无文字也无礼仪,不过
是直立的野兽而已。
“而何时可以称人?明道德二字可矣!”
他胸中已成文章,开口即生风雷。众人皆是肃然,面上不由露出恭听之色,竟是与府学之中聆听训导讲学的生员相差无几l。
“道德有公私,独善其身者谓之私德,相善其群者谓之公德,二者并行不悖方为至理……人之所以贵于他物者,以其能群耳。使以一身孑然孤立于大地,则飞不如禽,走不如兽,人类翦灭亦既久矣。”
公德与私德的概念令众人耳目一新,露出若有所思之色。有人已经下笔抄录起来。
“……盖无群无国,则吾性命财产无所托,智慧能力无所附,而此身将不可以一日立于天地……故报群报国之义务,上至天子,下至匹夫,有血气者所同具也!又何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之说?”
——既然人类依托群体而生存,修私德的同时也要尽公德,人人都有报国报群的义务,读了几l本书,难道就能不尽义务吗?
谢拾难得说话这般不客气:
“鲰生之见,何其短也!”
——小人的见识何其浅陋!
“张子有云:‘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使天下为屋,人人皆为檐下之乌,同宿一檐之下,爱此屋亦爱檐下之乌!外夷侵凌,同胞受创,孰可安坐而不动?”
张子即横渠先生张载,其横渠四句可谓振聋发聩,此外他曾说过天地为父母而人类为儿女,遂以他人为同胞,万物为朋友。谢拾这番话与张子的言论俨然异曲同工。
众士子面上的神情愈发激动。
而与傅学益同行的几l人早已面如土色。
被人喷得狗血淋头已经够惨了,更惨的是被人喷得狗血淋头却还不了嘴,而最惨的是对方引经据典,言必有物,骂人都骂成一篇华章,让你的名声也随之永久流传!
他们呆若木鸡地听着。
兴奋的士人则奋笔疾书作记录:
“或曰:贵贱有等,君子岂可操持小人之事?然则我却要问:何为贵,何为贱?”
谢拾人还怪好的,为了让后来者清楚究竟是谁说出“贵贱有等,君子岂可操持小人之事”这样的话,他甚至在前面将人名都点了上去,开口便是“今有某某……”
面如土色的几l人扶着门框差点站不稳,看向谢拾的眼神仿佛在看魔鬼:不要再鞭尸了,不要再鞭尸了!他们知道错了!!
然而他们的心声注定不为人知。
他们的名声注定要传扬四海。
“孟子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享天下之大福者,必先天下之劳;宅天下之至贵者,必执天下之至贱!是以殷王小乙使其子武丁旧劳于外,知小人之依……”
“古之帝王尚且如此,而今曲士贱儒,只知私德而无有公德,不思报国报群、御寇护民,自诩贵者不履贱业,反来笑我,殊不知贵者自贵,贱者自贱乎!”
殷王小乙即殷商帝乙,其子武丁为商高宗,《尚书》记载他继位之前就在帝乙的安排下,和普通百姓一样在外劳作多年。帝王都不嫌弃贱业,某些人还讲究上了?
谢拾只能化用“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来一句“贵者自贵,贱者自贱”了!
这一日的他简直抵达骂人一道的巅峰。谢拾只觉得以后的自己恐怕都很难超越:
“以我观之,疆场杀敌、护国护民者,贵也!耕其田地,自食其力者,贵也!交赋税,行徭役,奉君王,养父老者,贵也!空食百姓之粮,受国家之禄,摇唇鼓舌而无所作为者,天下之至贱何能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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