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2 / 2)
众所周知, 南齐皇帝不喜欢他第六个儿子,这份不喜欢在六皇子当众顶撞他后很快转化为彻头彻尾的厌恶。自婉宁公主来南齐后,除夕家宴就成了李秋庭唯一能见到他父皇的时候。教六皇子念书的少傅被撤走, 皇子分例的用度被克扣, 服侍他的宫人也被裁去大半。
燕月生本以为李秋庭会难过,以她的眼光看, 李秋庭的问题并不比师兰言严重。师兰言彻底斩断了爱的一切可能,明渊只是没有人教他怎么去爱,不代表他就不会被亲人的行为伤害。然而李秋庭似乎并不将他父皇的冷落放在心上, 与其说是淡然不如说是漠然。燕月生只能理解成青阳少君在家庭不幸这件事上比较有经验, 所以比寻常小孩坚强些。
除夕家宴将要开始, 李秋庭被宫人引着到他座位上。南齐帝王的子女如今已有两打, 乌泱泱挤了一地。六皇子被安排到偏远角落, 只能看见一片皇子公主的后脑勺, 许多是他不认识的皇弟皇妹。嫔妃们坐在另一边, 面带笑意注视着她们打闹玩笑的孩子。
“你是想你娘了吗?”隐去身形的燕月生注意到李秋庭的短暂失神。
李秋庭收回目光:“我甚至没有见过我娘一面, 何来想念?从来没有拥有过的东西, 失去后也不会可惜。”
“说谎。”燕月生俯下身点点李秋庭额头,“是谁当初病得昏了头,半夜梦里都在喊娘来着?”
李秋庭微红了脸,神情也有些不自然:“陈年旧事而已,何必再提?”
燕月生刚要再说,殿中忽然一静, 是南齐帝后入席。金楚音作为北齐贵客陪在上手,这是数年来的惯例。奎木狼作为国师参加家宴倒是头一遭, 自然也是上位。二人隐隐对面而坐, 金楚音却一眼不看对方, 目光无意间撞上也会匆忙躲开。燕月生暂时忘记取笑李秋庭,盯着奎木狼挑起一边眉毛。奎木狼察觉到燕月生的存在,朝这里看过来。
“你怎么来了?”奎木狼传音入秘。
“受某人之托贴身照顾他家少君,”燕月生下颌往李秋庭处点了点,“但现在看来,某人好像自己都忘记了?”
“国师在看什么?”皇帝顺着奎木狼的目光看去,一眼瞥见他最讨厌的儿子,眉毛不快地拧起来。
“没想到碰到故人,没忍住多看了一眼。”奎木狼遥遥一点大殿角落的李秋庭,“这位想来就是在下当初从妖族手中救下的六皇子吧,多年不见,一转眼这么大了。”
李秋庭离席远远行礼,算是回应。
“确实是他,比秋寒小两岁。”皇后试图将话题转到三皇子身上。然而奎木狼对李秋寒毫无兴趣,自顾自说下去:“我看六皇子身有气运眷顾,将来必有一番作为,陛下有此一子,南齐今后三十年大可高枕无忧了。”
帝后脸色齐齐一变,燕月生冷眼旁观,嘴巴一张一合,无声地对奎木狼说了两个字。
“蠢货。”
“国师此言当真么?”南齐皇帝率先问道。
“天机阁弟子从不打诳语。”奎木狼对燕月生的讽刺视若无睹,“六皇子似乎吃过很多苦,但意志顽强,坚韧不拔,因而得到天命垂怜。不出意外的话,日后六皇子必然能成为陛下最有出息的孩子,在南齐危急关头力挽狂澜。”
奎木狼从前不会说谎,如今在南齐朝堂磨砺六七年,竟也学会了睁眼说瞎话。他话音刚落,皇后脸色刷的惨白,皇帝将手放在妻子手上安抚地拍了拍。殿中无数双眼睛齐齐看向六皇子,饱含好奇和敌意的。婉宁公主金楚音也吃了一惊,注视着李秋庭的眼神带上些许复杂。许久没有得到这般关注的李秋庭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拜那双阴阳眼所赐,李秋庭能看见席中每一个不怀好意的眼神,听清每一句带有恶意的窃窃私语。铺天盖地的敌意如同潮水,几乎要将他就此淹没。
“不用害怕。”
虚幻的手落在他肩上,掌心热意渗进身体,李秋庭身躯微微一震。
“不用害怕,我在这里。”燕月生按着李秋庭的肩膀,平静地和上座的奎木狼对视,“只要我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
“我没有害怕。”李秋庭从喉咙里挤出一句。
燕月生当他又在嘴硬,但没有再试图拆穿。席间议论的嘈杂声渐渐肆无忌惮起来,燕月生注视着奎木狼的目光冷冷,带着嘲讽的笑意。
“你为了和百花羞在一起,当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燕月生说,“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李秋寒不能成为太子,金楚音的婚约对象会变成谁?你当真以为金楚音的婚约是南齐皇帝一个人能决定的?”
奎木狼目光微微一凝,燕月生嘴角勾起。
“也许到最后,是你亲手将百花羞推给你家少君的也说不准。”
除夕家宴最终不欢而散,这在历年都极为少见。话题中心的李秋庭似是不堪议论早早离席。别有居心的妃嫔派了宫女找机会和六皇子搭话。但刚转过长廊,李秋庭的身形便已消失在转角,怎么也无法找到。
屋顶上,燕月生搂着李秋庭的腰,将他带到跟踪之人的视线死角。从前燕月生只需单手便能将李秋庭整个人抱起,如今虽还能抱得动,但李秋庭已经有了羞耻心,坚决抗拒燕月生这么做。燕月生不得不改掉这个坏习惯,但她其实不明白抱和搂究竟有什么区别。
“你不需要这样做,”少年李秋庭说,“我能应付他们。”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燕月生将他放下,“即便你拒绝她们递来的橄榄枝,她们也会想尽办法在宫中造势。也许会有一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宫女发誓,说听见你答应某位妃子做她的儿子。沾上之后再想甩掉可就难了,没必要和他们纠缠。”
奎木狼因为金楚音的婚约一直看三皇子不顺眼,要拿李秋庭打压三皇子的势头。但他也不动动脑子,南齐皇帝这么偏爱皇后的孩子,又这么厌恶李秋庭,听到国师断言后究竟是会选择放弃三皇子立六皇子,还是会选择偷偷铲除李秋庭为李秋寒铺路?史上杀光所有皇子只为让太子继位的疯皇帝可不在少数,谁知道南齐君主会不会成为下一个。
“蠢有时真的会害死人。”燕月生感慨。
“你说谁?”李秋庭问。
“说一个陷入爱情无法自拔的傻瓜,”燕月生没注意到李秋庭脸上转瞬即逝的不自然,指着天空说,“过一会儿就放烟花了,不如我们在这里看完烟花再回去,不然肯定会有人在门口堵你。”
除夕夜是没有月亮的,只能看见满天繁星。燕月生取出一壶百花酒自斟自饮,醉人的花香一瞬间溢满了整间庭院。如果有外人在这里一定会大为惊异,明明是隆冬,哪里来的百花香气?
李秋庭盯着燕月生嘴角,喉结滚了滚。燕月生莫名其妙擦了下嘴角,果然摸到一片酒渍。
“你也想喝吗?”燕月生松开手,将酒杯轻轻一推。盛满星光的酒杯往李秋庭手边一倾,李秋庭一把抓紧。
“只许喝一杯,不准喝多了。”燕月生仰卧在屋顶,双手垫在脑后,“这酒味道虽轻,后劲却大。没有修为的凡人喝多了容易头晕呕吐,喝醉了我可不会伺候你。”
“我没有这么想过。”李秋庭看着酒杯里的倒影,“既然喝多了会难受,你又为什么要喝?”
“谁说它会伤身?”燕月生短促地笑一声,“此酒以百花之蕊酿就,可以解千种奇毒。只是药力过重,你如今一介未曾修炼的人身,喝多了自然经受不起,对我来说却如同清水,不碍事的。”
话犹未了,只听远远“砰”一声,金色光点飞上天空,炸出一朵青绿牡丹。青色梅花短暂盛放又迅速凋零,之后整片天空一瞬间被金红色的牡丹铺满,绚烂美丽到极致。烟花炸裂的声音重叠在一处,震得李秋庭心脏都漏跳一拍。
“炸边天?”燕月生说,“看来今年你父皇在烟花这项上破费了许多,怎么也不知道拿出千分之一的银钱补贴补贴你。”
“他不是节俭的人,只是不想在我身上浪费而已。”李秋庭语气平淡,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之后的事情燕月生便记不大清了。她在李秋庭面前夸下海口,说百花酒并不能使她沉醉,然而刚说了嘴就打了嘴。今年南齐皇帝命人做的烟花是一整套的“炸边天”,一共九十九捆,从牡丹到百合应有尽有,其后还有往年惯例压轴的“九龙入云”“飞云十响”。燕月生边看边喝,不知不觉喝掉了十几壶,渐渐便有些神志不清起来。她摇摇晃晃抱住李秋庭后腰,认不准方向到处乱飞,几度险些掉进后花园湖里。恍惚间她好像听见了金楚音的惊呼,和李秋庭无奈的叹息。
“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是奎木狼的声音,惊怒交加,不知是在质问谁。
“她喝醉了,我们并不是有意打扰。”李秋庭架着眼神散乱的燕月生,“我马上带她回去,二位大可继续。”
继续什么?燕月生瞪大双眼,试图辨认眼前二人的身份,却只能看见大片大片晕开的色块。她揉揉眼睛待要再看,只觉身体一轻,李秋庭轻松地将燕月生抱起。繁复的裙摆在风中绽开,喝上头满脸通红的少女咕哝几声,脸埋在李秋庭胸前蹭了蹭,最后靠在他怀中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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