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2 / 2)
下朝后崔漾回了中正楼,自暗格里取了两瓶药,细瓷瓶身并无纹饰,只是木塞一白一红,崔漾打开木塞,闻了白色瓶子里装着的解药,这药本是她自己研制,并无异常。
但已经两次了。
调派王铮前往濮阳赈灾前,她便派暗卫暗中将解药下到王铮茶盏里,叫暗卫确认他喝下再回来,中秋节那日,他手腕间依旧有红痕鲜亮,她以为是中途出了什么差错,便又传音于暗卫,明面上是让他回禀消息,实则是取解药。
带了药的饭菜也是她看着他吃下的。
可今日早朝,他腕间血脉旁依旧有红丝。
崔漾蹙眉,拨开了红瓶木塞,倒了三粒服下,半靠在案桌后,阖目养神,等药效发作。
幼时她与王铮并没有来往,只是知道王家有个表弟长相与她有三分相似,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绝对不会有人怀疑她会潜进王家,加上王铮虽然是嫡长子,在王家却很不得待见,几乎是在荒废的小院里自生自灭,她便制住当时只有八岁的王铮,许以利诱。
说以后会让他过上好日子,坐上王家家主的位置,但这个已经学会自己种菜养活自己的表弟没有一点犹豫的就拒绝了,且看着她眼里都是恨意。
王铮从小就恨她,恨不得将她抽筋扒皮,逃跑,无时无刻不在寻机刺杀她,要叫王行来抓她,她挤了一点树叶汁灌给他服下,骗他是能叫他肝肠寸断的毒药,没有解药就绝对活不过三十岁,遏制了王铮。
练武不是她第一件做的事,研习医术毒术才是,做了这摧心散叫王铮服下,自服下半个时辰后,药效发作,腕间生出红痕,王铮亦没有驱从,只是一面听她号令做事,一面背地里找医师,到后来自己学医,一直没有放弃摆脱她的控制。
只是他一没有医书二没有师父三没有药材,学是学不了的,她也不允许,每□□迫他读书做事,承诺一旦她重归上京城,堂堂正正回了崔府,便给他解药放他自由。
自此经年日久,那个反抗激烈的少年不见了,他极有天赋,文学兵法一点即通,且于政务上有很多独到的见解,她让他学兵法,复起后却从不叫他沾手军务,其它僚佐对此多有疑惑惋惜,他却从不置一词,让他做的事他便做好,不让他做的事,也绝不多想一分。
偌大一个丞相府,困住的是蛰伏的灵魂,困着的也是江水涛涛倾倒不尽的恨意,满府绵延的菜地,压抑的是对政务的厌恶不满,以及对她这个始作俑者的痛恨。
不过是隐忍惯了,一忍十二年之久,已叫他练就了一副千刀万剐岿然不动的心性,再厌恶,再痛恨,冕旒下的神情依然波澜不惊晦暗不明。
药效发作,心脉不适,崔漾睁眼,见腕间红丝蔓延至上臂,便又取了解药服下,两个时辰后,毒性便散了。
这种药并不会真正损害心脉,不存在时间长便难解的情况。
那为什么王铮手上还有红痕。
许是担心飞鸟尽,良弓藏,她会杀他灭口,所以寻了毒药服下,暂时蛰伏。
他知晓她的秘密,见过她所有的狼狈,奸诈,扭曲,不堪,这样想无可厚非。
崔漾指尖撑着额头,按了按眉心,诏杨明轩拟旨,便说丞相赈灾有功,赐下金银锦缎田地农庄许多,她知晓王铮不需要这些,再多补偿亦是枉然,但算是表明态度罢,她并没有对他下杀手的兴头,便也不杀。
蓝开传了膳食来,见陛下面色略有苍白,担忧问,“陛下龙体不适么?奴婢去传医正来。”
崔漾缓缓摇头,到药效散尽,便捡着膳食用完,问蓝开,“明理殿的课上得怎么样了。”
蓝开给陛下盛了一碗汤,笑道,“女君们学得可认真了。”
崔漾略宽慰,用完膳便起身去看,明理殿和明心殿相对而立,如今都改成了学舍,各府送进来的女君一分为二,完全不识字的由司马庚来教,识字的,读过些书的由沈恪来教。
恰好宴归怀入宫来商讨税课细则,崔漾要去勤政殿,便领着他一道过去看看。
先是看的明理殿,从千字文开始教起,司马庚虽是退了位,却经年月久处于上位,威仪内敛,女君们都埋着头,坐得端正,案桌上的笔墨似乎都未曾动过。
崔漾眉心微蹙,又去看明心殿,里面的都是识字的,沈恪正讲论语。
崔漾看了一会儿,叫了一个待诏谒者过来,吩咐道,“明理殿中第二排第三列,第四排第六列,明心殿第一排第三列的这三人留下,其它女君今日课下后,便叫宫人送她们各自回府,再传朕令,各府挑选八到十岁……”
她略一思忖,改了年纪,“五到十岁的女童入宫,每府至少两人。”
谒者领旨去了。
宴归怀见陛下眉心越蹙越紧,略拱手行礼道,“陛下赎罪,请赎微臣直言。”
崔漾颔首示意他说,宴归怀施了一礼,“陛下想教女子读书没有错,但一开始便选错了人。”
“先说明理殿里的,实则各府中并不缺西席,没有哪家嫡子庶子是不开蒙读书的,她们如果有读书的意愿,想开蒙并不难,到现在都不识字,可能是没有读书的意识,也可能迫于家中父兄的权威,倘若是后者,便是入宫有饱学之士教导,也绝对不会有进益,因为她们绝不敢违抗父兄的意志,或者是根本没有想要违抗父兄的意愿。”
宴归怀看向明心殿,又道,“再看明心殿里面的,她们已经习得粗浅的文识,一则将来嫁为人妇,掌管后宅庶务已经尽够了,二则她们本就出生贵族大户,生活殷实无忧,女子高嫁,将来的门第只会比现在更强,读再多的书都只是锦上添花,甚至谈不上锦上添花,叫她们在人前露脸,她们都觉不该,孟浪,如何叫她们出来做事,出来做事的女子混在男子堆里,在她们心里是没有清誉的,是可以鄙薄的,不屑的,如何会用心学?”
宴归怀躬身行礼,“陛下改选幼童是对的,但不够彻底,陛下要教的,是吃不上饭的女子,受压迫活不下去的女子,生存才是逼迫人前行的需求,想靠官家女子改变女子地位,引导其它女子读书,作用微乎其微,因为她们已是万万人之上,地位虽是随男子而来,却已经好过世上千千万万女子,甚至是千千万万男子了。”
生活已这般好,何须再大费周章,未曾见过生活苦,未曾体味过普通女子受的罪难,如何叫她们生出为女子发奋的斗志,如何能滋生出要改变的理想,走向另外一种人生的勇气。
崔漾听罢,亦知其难,未必全部难于男子,还难于并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晓得要送女儿读书,她选女子入宫读书,遭到的非议并非全部来自于朝臣,还有各府中的世妇们,若非讲师是沈恪和安平王,只怕是装病都要装走一大半。
还需得另外想办法才是,崔漾先发了两道圣令,“一,每年自民间征召读书识字的女子三百名入宫伴驾,二,太医令招收擅医术的女子,选官入仕。”
除了先从村镇里开办女学,带薪读书,崔漾暂时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但开办村舍私塾女学谈何容易,其中牵扯的钱粮不计其数,只怕只有不叫稚童的父母出一分钱,反向贴补,才能叫他们父母将女童送进私塾。
否则没钱不会让子女读书,有钱便会先让儿子读书,便是还有余钱,也不会送女子读书。
谒者即刻便去传旨,崔漾正待与宴归怀问策,忽而神情微凝,往宫门的方向看去。
远处有马蹄声震,崔漾折身,宫中不许跑马,除非有十万火急的军情要报。
她远远看见元呺马背上俯趴了一名盔甲男子,认出是本该自白马调配粮草前往下邑的参将陶岑,微变了神色,叫蓝开去端了糖水盐水来。
陶岑自马上摔下来,并不能察觉渴和饿,眼眶红肿,跪行到陛下面前,伏身禀告军情,“粮草被劫,粮草被劫——”
宴归怀早先收到第一封国书时便猜到陛下用兵策略,料到她定是早早在暗中调派粮草,此时听劫,又见这参将几乎要以死谢罪,立时变了脸色。
崔漾眸中染上冰寒,叫禁卫将他扶起,“在何处被截,几日前的事,损兵多少。”
陶岑眼里都是血丝,“十五日前,在距雍丘六十里外的一处村庄。”
若非他和岳将军要收拾残局,此时已经自刎谢罪了,陶岑声音颤抖,将事情原委一一道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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