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1 / 2)
经历画境时,施黛对它的定位,是一场沉浸式电影。
虞知画的所作所为,类似剪辑。把两个不相关的片段拼接在一起,让观众产生浑然一体的错觉。
他们看到的,其实是虞知画想让他们看到的。
一方的毫无防备撞上另一方的费尽心机,被骗了个彻底。
堂中静下,无人开口,气氛如拉到极致的弓弦。
施黛攥紧一张符箓,随时做好反击的准备。
沈流霜神情淡淡,拇指轻抚腰间的傩面具。
这是她坐在施黛与虞知画中间的原因。
虞知画活了不知多少年,保不准有什么伤人的手段。沈流霜实战经验丰富,挡在施黛身前,能护她平安。
“简单来说。”
在令人不安的阒静里,施黛打破沉默:“卫霄就是那个修炼心因法的邪修。心因法需要极阴之人,你调查死者的生辰八字时,曾被人目击过,遭到了镇厄司怀疑。”
“于是你和卫霄自导自演,通过画境,让我们误以为卫霄身受重伤。濒死之人无法操控邪阵,从而排除他的嫌疑。”
至于虞知画本人,她待在大堂没离开过,更不可能是凶手。
出乎意料地,虞知画只轻笑一声。
她似是困惑:“你起疑心,是因在医馆里提过的‘保命符箓’?”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当你和卫霄同时扯谎承认,曾给过卫灵符箓,我断定你们是同谋。”
施黛没放松警惕:“起初觉得你们不对劲,是看见那张姻缘笺。”
姻缘笺过于陈旧,推算时间,与卫霄的年纪完全不符。
仗着有沈流霜在身旁的底气,施黛继续说:“四十年前,秦箫给过他表妹几张符纸。这件事你并不知道,没复刻在卫霄和卫灵身上。”
世上没有真正一模一样的两个人,无论虞知画如何处心积虑地还原当年,都难免产生纰漏。
正是这一点细节,成了摧垮全局的基石。
“是我失算。”
虞知画抿了口半凉的茶:“四十年前的鬼打墙里,妖魔来得十分凶猛。我们四人几乎没有交流,始终在竭力御敌——我原本想着,从秦箫口中,你们得不到什么信息。”
没成想,百密一疏。
施黛回想当时的情形,他们确实与秦箫交流很少。毕竟邪祟当前,没人有功夫闲聊。
保命符箓之事,是秦箫自己主动提起的。
这也顺理成章解释了,当天行走在鬼打墙里,施黛为什么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
如今想来,是君来客栈长廊中的陈设。
相隔几十年,虽说君来客栈的装潢没变,但墙壁和地板有明显的斑驳痕迹。
当时她被困在鬼打墙里,邪气扭曲了空间,让墙壁生出藤蔓般的红痕,地板也是雾蒙蒙的,看不清晰。
因此,施黛没第一时间看出端倪,却本能察觉
出不协调。
沉默须臾,施黛皱眉问:“这起案子里的锦娘……她被你们杀害了吗?”
看了好一会儿茶杯,虞知画低声:“嗯。”
直至此刻,她居然一如既往心平气和。
施黛定睛看她,透过虞知画清丽的眼,只瞧见一片空茫暗色,分辨不清里面的情绪。
她在故意拖延时间,思考如何脱身吗?
旁听许久,沈流霜终于忍不住问:“锦娘是你们选中的替死鬼?”
虞知画双目晦暗,轻扬嘴角:“是。”
一切被摊开到明面上,她没打算隐瞒。
“君来客栈被邪祟袭击,有我这个画中仙在场,我知道,镇厄司一定会让我展开画境。”
虞知画道:“就算镇厄司不主动提及,我也可以毛遂自荐。”
“为了脱罪,我很早之前便想出这个计划,一直暗中观察君来客栈。最初的打算,是邀请一个邪修同来狩猎,等邪潮结束,就杀了他,伪造他负罪逃亡的假象。”
虞知画说:“没想到……我发现客栈里的厨娘,恰好就是个邪修。”
现成的替罪羔羊,不用白不用。
“锦娘是个半吊子,控制不住身上的邪气,神志恍惚,显而易见有问题。”
虞知画垂眸笑道:“镇厄司铁定会查她。”
施黛:“第三波邪潮时,卫霄杀了她,毁尸灭迹?”
虞知画张口欲要反驳,想了想,终究没回答,算作默认。
她从头到尾在大堂,毫无作案时间,凶手只能是卫霄。
锦娘失踪,等镇厄司进入画境,发现她邪修的身份,便坐实了畏罪潜逃。
行云流水的栽赃嫁祸。
“我不明白。”
沈流霜道:“你为什么要为卫霄做到这个份上。”
她见过各式各样的犯人,天性凶残的、不知悔改的、走投无路的,绝大多数作案,是为自己的利益所得。
世人所求太多,金钱、地位、修为,像虞知画这样,殚精竭虑只为另一个人的,实在少之又少。
沈流霜觉得不值。
若说她想再续前世姻缘,当今这个杀害数人、修炼邪术的卫霄,与曾经死在邪祟手里的“秦箫”,能算同一个人吗?
这个问题,虞知画没给答案。
“今日镇厄司来这里。”
她抬头,仍是一派温和:“不止二位吧?”
不愧是生于书画的精怪,虞知画很聪明。
对方平心静气,沈流霜也语调轻和:“嗯。房檐上、大门外,都有我们的人。”
她和施黛没傻到单独行动的地步,前来卫府盘问,是镇厄司众人一致商量的结果。
四面已成包围之势,等虞知画承认罪行,其他人就破门而入。
虞知画无路可逃。
耳边再度归于寂静,施黛听见极轻的叹息声音。
“都已做了,还问缘由做
什么。”
袖摆轻振,虞知画勾了下嘴角:“打吧。”
她嗓音清泠柔软,抬眸的刹那,现出决然冷意。
事迹败露,卫霄必死无疑,她身为帮凶,也难逃重罚。
与其等死,不如一搏。
沈流霜早有预料,腰间傩面散出滚烫热度,被她轻车熟路扣上脸颊。
这次是灵官面具,通体红木棕,象征为民间驱逐妖邪、净化傩堂的正神。
虞知画右手握起一笔,左手挥出一幅绵长画卷。
不过转瞬,一只由墨汁凝成的猛虎俯冲而来,被沈流霜手中长刀一分为二。
“小心些!”
柳如棠从房檐一跃而下:“虞知画的实力不弱。”
江白砚从侧门进来,拔剑出鞘。
施黛催动灭鬼除凶符,撞碎一团迎面的黑影:“嗯。”
早在四十年前,虞知画就能对抗鬼打墙里的众多邪祟,现如今,她的真实实力不容小觑。
可四面八方全围着镇厄司的人,虞知画无疑是困兽犹斗。
被围困其中,虞知画神情自若,玉笔凌空扬起,画出两把墨色长刀。
一把挥向跟前的沈流霜,另一把径直冲向身后突袭的僵尸,刀锋寒芒闪烁,化虚为实。
赶忙操控僵尸闪躲,宋凝烟少有地褪去倦色,睁圆双眼:“她已经能点墨成刀了?”
柳如棠轻嘶一声:“活了这么多年,是该有两下子。”
长袖翻飞,虞知画未做回应,玉笔横甩,荡出几点黑墨。
墨汁成形,在半空化作星点般的刀刃,劈头盖脸落下。
从没见过这么密密麻麻的刀子雨,施黛挥出一张护身符箓:“甲子护我身,甲午守我魂,敕!”
金光展开半透明圆罩,将她与身边的沈流霜护于其中。
沈流霜含笑道了声谢,再起势,快刀斩乱麻,劈开一团不规则墨影。
“当心。”
江白砚的声音忽然响起:“那幅画不对劲。”
施黛望去,目光触上虞知画手里的画卷。
她在鬼打墙里见过虞知画作战,武器仅有玉笔而已。
这画用来做什么?
晃眼看去,那似乎是一张……江山图?
不等施黛反应,虞知画玉笔下落,几只豺狼虎豹咆哮着跃出。
与此同时,江山图竟迅速增大,朝四面延展开来。
短短一个吐息的时间,画卷如潮蔓延,将整个正堂全然笼罩——
施黛心口一跳。
江山图来得猝不及防,几乎所有人被罩入其中,视野一黑。
再眨眼,赫然是另一幅景象。
卫府的正堂消散无影,众多镇厄司同僚和虞知画不见踪迹,她正站在一座山巅,身边立着柳如棠。
这里显然并非画境,因为环视周围,花草树木,居然全是被墨笔勾画出的模样。
心有所感,施
黛仰头。
天边缀着一轮莹白的月,云朵是笔墨绘制的团团黑影,旁侧花鸟盘旋。
再往下,是横亘逶迤的巍峨群山,不似寻常的碧绿欲滴,山峰皆染着单调的黑与白。
这是……山水画里的世界?
“真麻烦。”
身后传来柳如棠的低语:“九娘子,这是虞知画的法器?”
“准确来说,是画中仙的本命画。”
白蛇眯了眯眼:“居然能把这玩意儿变成真的……虞知画此前肯定有意隐瞒了实力。”
施黛回头:“本命画?其他人呢?”
卫府正堂里候着不少人,此刻在山巅上的,只剩下她和柳如棠。
“一种至宝,由她妖丹里最纯净的力量所化。”
白九娘子道:“这画很难对付,一山一水全由虞知画操控。你们被困在其中,所有人分散——”
它话没说完,蓦地吐信:“当心东侧!”
不必它说,施黛和柳如棠也感受到来自东侧的黑影。
侧目望去,两人皆是一怔。
天边一片云朵扭曲变形,聚拢成一只从天而降的巨掌,朝二人所在的山巅覆下!
“这这这——”
巨掌足有一个山头大,柳如棠一把揽住施黛腰身:“过分了吧!”
一旦被这玩意儿压住,她们跟蚂蚁似的,必然一命呜呼。
施黛被她搂得有点儿懵,听柳如棠朗声笑道:“黛黛,抓稳。”
脖颈上的白蛇融入她血肉,化为一圈银白蛇鳞。
柳如棠双眼盈满血色的红,是与白九娘子瞳仁如出一辙的颜色。
她扬起嘴角,吐出腥红蛇信。
下一刻,施黛耳边涌入疾风。
——在巨掌落下之前,柳如棠将她搂紧,身形灵活如蛇,纵身一跃。
狂风呼啸,吹得人睁不开眼,施黛透过飘散的黑发,看清眼下情形。
柳如棠红裙如火,带她凌空跃向另一座山头,姿态从容,似离弦之箭。
从半空俯瞰,大半画卷尽收眼中,山下是深不见底的宣纸色江流。
“怎么样?”
柳如棠嘚瑟问她:“吓到了吗?”
施黛把她抱紧,粲然一笑:“好漂亮!”
抵达另一处山峰,双脚稳稳落地。
柳如棠松开双手,心有余悸:“还好山和山相隔不远。我可不想当史上第一个被墨水拍死的人。”
陈澈那家伙要是知道,铁定笑话她。
本命画卷里,混沌诡谲的景象光怪陆离。
施黛头一回见到这种景致,扭头望向压垮山头的巨掌,惊恐之余,又觉好奇。
想起白蛇没讲完的话,她顺着意思问:“白九娘子说,我们所有人彼此分散——流霜姐他们也在画里吗?”
“当然。”
柳如棠开口,眼底血红更浓,成了白九娘子的声线:“还记得那幅画
吧?老长一卷。这儿山水纵横(),谁知道你们被吸入什么地方。
请仙上身时?[((),她与仙家共用一体。
白九娘子顿了顿:“不过……既然山水画在变幻,说明虞知画也在里面,正用玉笔修改画面。”
转眼,又成柳如棠的嗓音:“懂了。想从这儿出去,得找到虞知画本尊,对吧?”
“您说得对。”
白九娘子叹气:“千万小心。本命画全由她掌控,虞知画哪怕想填平这座山头,也仅仅一瞬间的事。”
它话音方落,飞快眨了眨眼。
不会这么倒霉吧。
如同对刚才那句话的回应,原本稳稳当当的山峰晃了晃。
如寒冰消融,没给两人丝毫反应的机会,山巅轰然下陷!
施黛眼疾手快,拉起柳如棠右手:“抱住树干!”
山上的树木是被随意勾勒的寥寥几笔,万幸根植在地面,不至于在陷落中七零八落。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