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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 第29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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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这些缠覆在周尧身上,几乎跟他的伤口连为一体的锁链刑具,在激烈挣扎时更深地勒紧血肉之后,又猛然坠落下来。他的身体被牵连着带下去,砰然跪在地上,伏下身躯。

周尧浑身颤抖,手握成拳,眼眸赤红,像是下一刻就会发疯发狂,但此刻,那些进士及第的荣耀、红袍游街的盛景,那些曾经期许过的前途,都随着他的狼狈和挣扎抽离出去,像是掏干了他的骸骨。

他听到了沙沙的裙摆摩挲声,还有由远及近的脚步、由远及近的语调……董太后缓缓站在了他的面前。

“周御史,”她道,“有谁的承诺,会比哀家的承诺,更有分量?”

周尧竟然冷静了下来。

他浑身颤抖,声息混沌:“你会保证她们的安全吗?”

董灵鹫道:“会的。”

“空口无凭……太后娘娘。”

她道:“如果哀家反悔,愿受天谴而死。”

周尧猛地抬头,眼珠震颤地盯着她的脸。其余的人也纷纷震住了,甚至没有阻拦她的机会。

对于一个掌权者而言,这样的承诺比什么旨意都更为沉重,因为一旦失约,余生都会活在“天谴”的阴影里,生怕应了这句索命的谶言。

周尧嘴里含着血,他这次是真心诚意地笑了笑,他跪伏在地上,朝着董灵鹫裙摆的方向叩首,声音嘶哑着、隐隐泛出一股嗡鸣感。

“罪臣周尧,勾连上下、为贪污之事遮掩配合,合该——千刀万剐!”

他的力气落在最后的四个字上。

董灵鹫静默地看着他。

“娘娘记得……张魁的老师是谁么?”

董灵鹫转动珊瑚手串的动作猛然一滞。

张魁是皇帝的伴读,他的老师自然是皇帝的老师——也就是曾经在文华殿教诲皇子,而后又正式作为太子太师的老鸿儒——李酌。

这一刻,所有微末的蛛丝马迹、所有彻夜难以想通的细节,全部勾连在一线。什么人可以调动张魁为之庇护、在京郊以“山匪”之名杀掉运粮官,什么人查遍百官无迹,肃清朝野无用,却能有磅礴至此的能量。

那就是已经卸去官职、堪称桃李满天下的大儒。出于对其地位的尊敬,麒麟卫甚至不曾在他的府门前路过!

“李老先生……”董灵鹫缓缓地闭上眼,余下的话沉沉地压在喉间。

周尧一把抓住她的衣摆,手上的血污将金线染成暗红。他嘶声道:“你怕了?你也怕他对不对!就是明德帝还在,不是依旧要尊他、敬他、让他!满朝文武,半数都经过他的教诲,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太后娘娘!您能想到是这样的人吗?!”

董灵鹫垂下眼,看着他筋骨凸起,指节颤抖的手。

“罪臣至死都无法想通,他为什么要、为什么要做这种事!罪臣家贫无财、入御史台不过一月,他承诺过——只要我行弹劾之事而已。张魁被揭发后一死,这件事就再无纰漏,也会给臣……一大笔钱财。即便事发,只要牵连不出他,也会将钱财赠予罪臣的妻女,保护她们……一辈子不受牵连。”

他撕扯着董灵鹫衣摆的手松懈了,劲力松懈,缓缓地落下去,如同沉进泥沼的漩涡中。

董灵鹫道:“那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周御史。”

即便他有罪,董灵鹫还是称他御史。但这样的称呼,只能带给周尧更强烈无穷的负罪感。

他道:“……罪臣出身寒门,前几年为庶吉士时,上下打点所需的钱财所耗甚巨,她动了陪嫁,把一生之积蓄放在我的前途上,一个月前,娘娘将臣调职进御史台,那时,燕娘问我日后是不是就不过清苦的日子了。”

周尧一直没有抬起脸,所以董灵鹫也看不出他的神情如何,只能从他的声音中,感觉到一阵令人战栗的痛悔。

“……她一直想要一支金钗,臣……”

这个历经刑罚、不置一词的男人,居然在说到这里时语带哽咽。

董灵鹫道:“她是想要那支金钗,还是更想要你?”

所谓酷吏,不过血肉上的磋磨。而面对董灵鹫时,周尧才感觉到那股寒意倾覆的压力,她语调淡淡,可每一句都有摧毁人神智的锋芒,堪称诛心之言。

“就算那是一笔你当一辈子御史也挣不到的横财,要是以你的命为代价,你的燕娘会高兴吗?”

董灵鹫听到他破碎的呼吸声,像是用这种剧烈的呼吸,来连贯他被撕裂的生命。

她重新转起了手串,在内狱潮冷的地面上来回踱步,道:“先帝在位时,国朝最艰难的那几年,户部财政堪忧,总是发不出俸禄,有时不得不以盐代替,有时从冬日,一直延发到春天,所以总有清官文吏饿死家中的传闻。但如今不同,周御史,我们已经有钱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即便尊贵为大殷的太后,也从不曾看轻过“金银”这两个字。

“你知道为了这几个字,我们付出了什么吗?”

不光是周尧,在场旁听的数人当中,无人不被话语中的含义激得心魂不定。这是当朝太后啊,她竟然跟一个罪臣论“我们”,她跟天下黎明论“我们。”

“我告诉你,”她捧起那盏粗劣的茶,这一刻,董灵鹫根本品尝不出它的粗糙和苦涩,十分畅快地饮尽,然后道,“那不是传闻,那就是真的。”

“不光户部发不出钱来,不光满朝文武忍饥挨饿,全天下的百姓,数以万万计的黎明百姓,因为天灾、干旱,穷困而死的人,数目数也数不清!”她的声音又重了一分,从平静中腾起彻骨的火焰,“那些聚在地方豪强手里的民脂民膏,那些被吞没无形的资财,一直到孟臻离世,才彻底挖除毒瘤、刨去根茎。为了杀掉那些人、为了让地方不敢效仿,一共死了三个奉旨土断的钦差,这里面,就有我的嫡亲弟弟!他还不到三十岁!”

内狱之内,连呼吸声都压抑到无形,寂然若死。

这是郑玉衡第一次见到她如此动怒。

但他隐隐觉得,这股怒火并没有烧向周尧,而是烧向了她自己。

董灵鹫放下茶盏,轻轻地扶住了座椅的扶手,低声道:“周御史,以御史如今的俸禄,一支金簪,等一等,真的攒不够吗?”

周尧跪伏在地上,他羞愧难当,恨不能立即死去。

内狱刑讯,从来没有到过这种境地。

董灵鹫重新坐回到椅子上,跟许祥道:“记录供词。”

许祥这才回神,垂首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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