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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陈嘉效在医院门口等到七点钟,走了。

郑清昱九点才得以脱身,没找到他,拿出手机才发现其实他说过自己走了。

她回了南苑。

蔡蝶出去和老姐妹聚会了,老郑刚一个人散步回来,郑清昱没开灯,他老花眼就看到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在冰箱那里翻翻找找,倒是没被吓到,就这么个小身板,只是差点就要破口骂人了。

以为谁家小孩从阳台翻进来。

以前蔡蝶早早就想到以后年纪大了不好爬楼,所以别人都抢着买高层,他们就买一楼,老小区都是熟人,后来干脆把防盗网拆了。都知道他们家开馄饨店的,男主人除了包馄饨还会做一手好菜,小区有很多小朋友都尝过郑爷爷手艺,保不准有顽皮一点大半夜贪吃的。

哎,自己也是可以做爷爷的年纪了。

但自己家宝贝闺女,看背影好像小女孩咧。

知道郑清昱没吃晚饭,老郑心疼死了,可家里今天没什么菜,他自己刚把最后一点馄饨煮完,最后提议带郑清昱出去吃。

原本以为她要吃什么烧烤、麻辣烫,现在年轻人不就爱吃这些,可郑清昱说想吃馄饨,老郑只好打电话问附近店面还有没有货存的。他们家一般营业到晚上十点,这个点很多都在搞卫生了,最后只有一家稍远的店还有一点面皮和肉馅,刚好那边店主想再等等看看能不能卖出去,结果大老板要带女儿来吃。

“只有南关村那边有了。”老郑挂掉电话,转头看到郑清昱正笑吟吟看着自己,“郑老板,打听清楚啦?”

这臭丫头,揶揄自己呢,老郑催促她快点决定,责备不停,说再不吃胃都要烂了。

最后由郑清昱当司机,出发了。她很少很少开车,蔡蝶经常感慨坐一回女儿的车太难了,老郑打开摄像头自拍一张,准备给老伴炫耀。

“你都不找角度,再把我拍丑了。”郑清昱不满,余光瞥到镜头里人脸都变形了。

“嘿嘿,我闺女怎么都好看,我老头一个,露个脸能给你妈看就行了。”

郑清昱真正笑了,似乎只有和老郑蔡蝶一起,才能让她短暂完全将工作压力抛之脑后,因为只要他们在,她永远不用操心什么,筷子一拿就能吃到可口的饭菜,衣服是蔡蝶拿手搓的,明明可以丢洗衣机,蔡女士觉得那样不干净。

可这两年,郑清昱越来越能体会到,她的父母不再年轻了。

郑家的馄饨店早在十年前就做起来了,其实完全可以打开市场做全国连锁,可老郑蔡蝶觉得没必要,就只在台城开店,由一开始的三家到现在的十五家,还找了工厂,冷冻加工,挂在小程序,一开始只是卖给那些曾经吃过他们家馄饨的离家游子,包装都很简单,后来名声打开,销量越来越大,还有冒牌的,这才正儿八经开始设计商标,起了个正经名,不然以前都只叫“台州正宗馄饨”。

现在店名叫“真真馄饨”,二老私自定下的,郑清昱知道以后还觉得这太随意了,老郑乐呵,“味道取胜,不整花里胡哨的,而且真真多好,真食材,真味道,以后我们没了,这产业不还是你的。”

郑清昱曾用名叫郑真真,是后来才改的“清昱”,夫妻俩怕女儿名字太简单了,在学校会被人嘲笑。

老郑蔡蝶早就不亲自在店里干了,有钱有资产,蔡女士才不会继续一天到晚就在那和面擀皮剁陷,她思想太超前,才不会没苦硬吃,该享受就享受,没有说闲得无聊吃忆苦饭的,蔡蝶看来,会这样的人都是脑子有泡。搓麻、逛街、跳舞的时间都不够,她辛苦大半辈子了,得趁有命的时候抓紧享受。

老郑就是“脑子有泡”,闲得无聊就到店里视差,看着看着就手痒,亲自去包,被蔡蝶喷得无力招架,为了家庭和谐,后来也是他腰椎间盘突出了,才老实下来。

老郑估摸着时间,让店里的人提前煮好馄饨,刚好晾一晾,这样郑清昱坐下来就能吃了。

“怎么样?味道一样吗?”

郑清昱真饿了,狼吞虎咽,顾不上回答,甚至要了第二碗,不过吃了两颗就到顶了。

味道是她从小吃到大的,奇怪,她也不会吃腻。老郑坚持不用机器,郑清昱也觉得手擀的皮口感才独特,更软一些,所以店里的皮都是人工制作的,很多人回家乡了也要专程来店里吃。馅料是独家秘方,现在这些聘用的店家,都是交了费用专门和老郑学的配方,签了保密合同的,一旦违约,那就是法庭见。

“怎么样,还想吃什么吗,要不爸到隔壁给你买点炸串什么的?”

“饱了。”

老郑把她剩下的馄饨拿来自己吃了,觉得和自己做的,其实还是差那么点意思,但不影响什么,不然肯定要整改。

“爸,我想和你说件事。”

“怎么了?”郑清昱突然来这么一出,老郑一脸紧张,看得出她完全放松的情况下疲惫藏不住,心都揪在一起,很想劝她就做老板收钱不行吗?

郑清昱把桌上的筷子筒挪回原处,说:“我上回和你说,我想离婚了。”

一听这事,老郑心一咯噔,嘴巴都不会嚼了。

可还是要装作平静,小心翼翼试探,“想清楚了吗?”

郑清昱语气淡淡的,好像根本不是在谈论和她有关的人生大事,“其实我和他已经离婚了。”

老郑彻底怔住,脑子都跟着发昏,以为自己听错了,短暂混乱后,他放下筷子,扯了张纸擦嘴,酝酿好久,才勉强笑笑:“什么时候的事呢?”

“去年,九月三十一号。”

都一年多了,老郑默默计算,有些心梗,说不郁闷是假的。

“是不是他对不起你?”

好像只要男女分开,旁观者下意识认定是他们是情感破裂了,有一方劈腿。

老郑暗自握起拳头,气已经蹿起来了,如果是他想的那样,他这把老骨头拼了也要找人算账,一想到从小放在心尖宠的女儿要承受那种痛苦,老郑心都碎了。

“爸爸,你应该知道,我嫁给他不是因为对他多有感情。”郑清昱没正面回答,其实厉成锋就是出轨了,但如果这条轨道本来就不正呢?

老郑叹口气,忽然迷茫了,其实并不意外,“那也不能是他出轨的理由,他跟我和你妈说是因为爱你才想娶你对你一辈子好,可他违背了誓言,就是背叛了这段关系。”

好像,老郑已经确定事情是怎么回事。他了解自己女儿,真真性格太冷了,总让人有距离感,好像是需要捧着的月亮,可是除了他和蔡蝶,这个世界上又会有谁可以这样不求回报地一直爱她。

他当然知道郑清昱当初决定结婚不是因为她有多爱厉成锋,原本以为,都三年了,怎么都可以培养一点感情的,他们是过来人,爱情在生命里最脆弱飘渺的东西,两个人如果相伴到白头,什么都会淡的,亲情听起来是缺少了点浪漫,但最实用。

可没想到,其实不到三年,他们结婚两年就结束了这场关系。

“那你现在和爸爸说,我能帮你什么呢?”老郑很恳切地看向郑清昱,衰老眼睛里有层薄薄的光。

郑清昱摇摇头,“我之前不说,就是因为怕你和妈会担心,尤其是妈,隐瞒是和厉成锋共同的决定。但我觉得,现在可以先和你说了。”

听完,老郑得意一扬眉,笑了,“噢,看来,我又领先你妈一次了。”

郑清昱长久注视着面前这个男人,真的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老郑头发稀疏得很明显了,前几天偶然翻到两年前的合照,心里更难过,一个人的神态怎么可以两年就变老这么多。

“爸爸……”郑清昱坐过去,轻轻把头靠在了老郑手臂上,长大后,其实她再没有像这样和二老有过肢体接触了,她心理眷恋,但肢体生硬,不太习惯直白的亲密。

老郑心头说不上的怅然,恍惚觉得郑清昱还是那个总爬上他肩膀要“骑马马”,喜欢撒娇的小姑娘。

“乖女,你要记得,不管你做什么决定,爸和妈永远支持你,有什么别憋在心里,如果你妈知道你因为担心她瞒了一年,和一个男人演戏给她看,她会自责的。”

郑清昱轻轻回答出声:“我知道。”

两人沿着街道走了一圈,树叶都要落光了,一转眼,今年又要过去。

老郑突然有点感慨,“以前我总忙店里的事,想着你和你妈都是女孩子,有什么话应该也更愿意和她说,没想到现在你有什么事总是先和我说呢。”

“哪有,很多事情我也是第一时间告诉你呀。”郑清昱不服。

“那都是你怕被你妈骂,才先拉我一个做垫背。”

郑清昱笑得眼睛弯弯,不置可否,“现在也是呀,爸,你说我是不是特别没出息,三十岁的人了,离个婚还要怕被妈妈说。”

“这有什么,你多大在父母眼里永远是小孩子。”

今晚风不算烈,空气潮湿,似乎有回南的迹象,挺适合散步的。郑清昱忽然就沉默了,老郑担心看她一眼,怕她有什么心结,索性自己先开口了,“你这个孩子,从小就独立,倔倔的,好像干什么都风风火火,够利落,其实心思比谁都细腻敏感。爸以前也觉得,有些话不太好意思说出口,但这几年我改变心态了。你别在意那些话,不干临床怎么了,回爸妈身边待着什么了,那些人,你以为他们是不想追求安稳吗?他们是没有我们这么好的父母,这么有爱的家庭,所以才需要自己撞得头破血流。人这一生,温饱、快乐足矣,怎么舒服怎么来,是为自己活的,为自己爱的人活的。”

“你说话可以这么有深度呢。”郑清昱伸手拨开拂到脸上的一缕头发,调侃老人家,心无比沉静。

“小瞧你爸了吧,我虽然没怎么读过书,可好歹是靠自己,当然还有你妈,现在也算是个‘资产阶级’了,完全有能力让我的女儿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就过什么样的生活。还有你转去教务科的事,就算是前夫帮你又怎么,你要没这个能力,能干到这份上?那些背后编排你没野心,偏安一隅的,靠男人的,没本事干临床的,都不用理会。你只管继续干你想的事。”

郑清昱笑他改口挺快。

“其实,是我自己觉得没办法继续下去了,和他一起生活那两年,和我之前预设的轨道偏移了。”

老郑细细品嚼郑清昱这句话,还是分辨不清她到底是不是在帮厉成锋说好话,但显然他了解自己女儿,她不会这样做。

其实这句话更像是郑清昱在坦言自己的问题。

她从小就是个好孩子,有时候蔡蝶就恼她太实诚,太梗,不懂圆滑,但凡自己有点问题,郑清昱一定会让代价扎扎实实落在自己身上,这样活着多累啊。

“两个人过日子,时间一长必然是会出现问题的,婚姻不是风花雪月,更何况,你和他,本身就没有真正投入谈过感情。”

郑清昱没有说话,思绪飘远了,老郑本来想说更多,可看到她这个样子,改口:“像今天一样,你想说了,爸就随时竖起两只耳朵,还有捧着一颗心,听你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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