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2 / 2)
脚下廊道交错,七扭八拐。有些廊道分布在高层屋外,站在廊道上往下望,便是黑街狭窄如深壑的街道,略略伸手,似乎可以摸到对面房屋的木栏杆。桑持玉按照地图走,越走越深。
外头的混混大多是毛头小子,脸上几乎涂满油彩,要么坐在廊下吞云吐雾,要么抱着傀儡妓鬼混。越往里,能见到的混混越来越少,即使见到人,也能看出绝非善类。渐渐的看不到外头的月光了,黑漆漆的廊道仅仅依靠油灯照亮,他进入了极乐坊最为秘密的区域。木板在脚底下吱呀作响,他向前走着,同一个极乐坊混混擦肩而过,一种浓郁的味道充盈鼻尖,他皱了皱眉。
那混混大约级别颇高,见到陆瞎子竟不打招呼,直接走了。如此正好,桑持玉不欲开口。他走到了目的地——苏如晦原本居住的内堂。苏如晦说,按照韩野的性格,他原本的物什一定原原本本保留着,甚至开启内堂的八卦锁也和从前一样。苏如晦猜得没错,桑持玉顺利拧开了八卦锁,推开内堂的榧木门。他取了墙角上的油灯照亮,踏入门里。
空气里有浓重的灰尘味道,大约许久没有人来,地上落满了灰。灯光淌进内室,屋子登时亮堂了起来,桑持玉看见满屋的星图,墙上地上,比比皆是。地上堆了书本和星盘,横七竖八,一片狼藉,被人捣过乱似的。桑持玉知道,这就是它们原本的模样,苏如晦这个人太邋遢。
地板上堆满了木雕,桑持玉记得韩野说过,苏如晦喜欢雕木头,攒了一屋子木雕。木雕堆积如山,被阴翳笼着,阴郁如累累蚕蛹。桑持玉不得不拨开木雕,才有地方下脚。他找到苏如晦说过的铁皮箱,箱子被压在层层叠叠的大理石星盘下面,只露出一个角。桑持玉将星盘推开,拉出铁皮箱,旋转八卦锁。机关咔哒咔哒作响,齿轮一个挨一个咬合,锁头开了,盖子啪嗒一声弹开。
里面叠放了许多书信,信封皆用朱笔写着“秘”,这是极乐坊坊主机密等级最高的秘档,除了掌握八卦锁开启方式的苏如晦本人,谁也无法阅读。桑持玉拆开书信,一封一封地看。
“别来良久,甚以为怀。如今你名扬天下,一者观星科榜首,二者秘宗杀人犯,不知该为你喜还是为你忧。祸兮福所依,极乐坊赏识你星阵大才,渡你入黑街,你平安无虞,我甚慰之。我已按你所言纵火烧毁高氏库房,尽焚家谱抄本。边都风波未平,高氏日日击登闻鼓,鸣冤于道。我置我亵衣于高家府宅,意欲诬高氏兄弟窃我衣物,为你当街杀人开脱。奈何大掌宗铁石心肠,不肯赦你罪过。此事难以转圜,且待日久天长,我徐徐图之。江雪芽 字。”
“你来信所言之事,我已知悉。你怒发冲冠,蒙蔽其中,依我观之,此事甚为蹊跷,当从长计议。桑氏阖族战死不苦关,族谱流散,无人得其原本。你言高家兄弟自桑氏祖坟觅得家谱原本,得知桑持玉并非桑家子。你可知我密使家仆夜访桑氏祖陵,土坚砖厚,绝无盗掘之象。高氏兄弟所言为虚,其中必有隐情。高氏何以得来桑氏族谱原本?缘何高家密谋暗害桑持玉,恰恰为你所闻?你年少冲动,入他人彀中,前程尽毁,憾矣。黑街凶恶艰险之地,不可重蹈覆辙,当谨之慎之,切记切记。江雪芽 字。”
“我已审讯燕瑾瑜,他并非幕后主使,此案同他无关。追查多月,线索尽断。幕后之人手眼通天,凡我所过之处,必有其耳目先我一步布署妥当。你身处黑街,我力所不逮,行事万万当心。江雪芽 字。”
桑持玉翻着这些信件,十五年前那场血案重现于眼前。一切来龙去脉在江雪芽的字里行间铺展于他的眼底,他触摸着这些字迹,年份久了,有些字的墨水微微洇散。他一封封地读,终于明白他在苏如晦心里读到的遗憾和悲伤来自于何处。
原来是这样,苏如晦为他而杀人,为他而流浪。
桑持玉闭上眼,心里有无尽的酸楚。
那个家伙为什么不告诉他呢?他既不脆弱,也不胆怯,他何须成为蒙在鼓里的保护对象?什么桑氏子,什么秘宗武官,苏如晦根本不明白,这些身份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的人生像孤舟行于海上,那些来来去去的人若水中飘影,分明近在咫尺却又虚无缥缈。他时常感到不真实,感到无可抑制的虚幻和孤独。他置身于这偌大的世界,却常感觉他不在这里。
他不在乎高门贵胄的身份,也不在乎至高无上的权柄。他听从大掌宗的命令,只是因为在这茫茫大海中,他漫无目的,找不到方向,也找不到有意义的事情去完成。他何须苏如晦为了一个“桑氏子”的身份放弃前途,放弃亲友,奔入滂沱大雨,至死方归?
廊外响起脚步声,桑持玉没有离开,任由那脚步声逼近,停在榧木门口。
“苏如晦让你来的?”韩野问。
桑持玉回头看他,他抱臂倚在阴影里,裸着半身,腰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大约之前失血太多,他的脸色略有些苍白,深邃的轮廓因为黑暗而有种莫名的阴郁。
“陆瞎子回来拉着我说什么未婚妻、相好,我就知道苏如晦肯定会让你来这里。”韩野倚着门看他,“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桑持玉望着他沉默,半晌后才回答:“十岁。”
“真早,怪不得。”韩野走进来,“上回我去顺康坊找苏如晦,他莫名其妙说当初出卖黑街密道的人或许是他自己。我一开始不信,可是后来我想起这些乱七八糟的木雕,就改变了主意。苏如晦病中刻的这些木雕都没有脸,但是我记得我刚跟着他做事的时候,看到过一尊雕像。那尊雕像,是有脸的。”
韩野从怀里取出个东西,丢给桑持玉。
桑持玉抬手接住,一尊黑漆漆的檀木小像暴露在光下。这尊雕像远没有其他木雕精致,木料也粗糙,雕工稍显稚嫩,纹理不精细。可它拥有其他木雕没有的脸庞,桑持玉怔怔看着这座小木雕,那双淡漠的眉目,一如他自己。
“我猜对了,”韩野没滋没味地笑了笑,“是你。”
桑持玉细细抚摸雕像的脸庞,心头似有苦水翻涌,灌入喉间,干涩又苦闷。苏如晦没有说谎,病痛带走他的生命,当他的时间所剩无几,他想要完成他未竟的心愿。而他最后的心愿,就是回到桑持玉的身边。
桑持玉抬起头,他的身边环绕着小山一般堆叠的无脸木雕,每一尊皆是那个家伙无声的思念。
他思念他啊。
桑持玉握着这小小的雕像,一滴泪从眼眶坠落,滴入雕像的眼眸。这一瞬,似乎这满目清冷的木雕桑持玉,也在静静地落泪。
“谢谢。”桑持玉低声道。
“不用谢我,要是我打得过你,你必定走不出极乐坊。”韩野翻看那些木雕,“其实我早该知道这些木雕是谁,苏狗蛋长得那么像你。苏狗蛋是苏如晦做的第一个一品肉傀儡,留在极乐坊里当执事,天天给苏如晦洗袜子。那个白痴做的东西,身上总有你的影子。你见过苏狗蛋吗?”
“见过。”桑持玉道。
“那看来你更白痴。”韩野嘲笑他,“陆瞎子说的那些话不要当真,乱七八糟,瞎说八道。他专司杀伐,不管生意。早年黑街遍地是童妓,杀人犯窃贼王八蛋聚集的地方,能有什么好事儿发生?每年死在床上的男男女女不计其数,我小时候干过一段时间拉尸的活儿,妓坊里拖出来的尸体大多惨不忍睹。
后来苏如晦来了,他弄出了一品肉傀儡,极乐坊旗下所有皮肉生意都用肉傀儡替代。一开始大家不买账,后来苏如晦改进了肉傀儡的肤质,极乐坊的肉傀儡一个比一个漂亮,价钱还比真人低廉。傀儡妓越来越流行,再后来,苏如晦搞出兽人肉傀儡、双性肉傀儡、双根肉傀儡……说真的,苏如晦是我见过最下流的人,真不知道他怎么能弄出这些奇怪的肉傀儡。黑街的人比他更下流,苏如晦的肉傀儡风靡黑街,越奇怪越受欢迎。
现在黑街没有童妓了,以前的妓子成了工坊的工人,剩下留在妓坊的卖艺不卖身,要么当管事要么弹弹曲儿唱唱歌。给花魁生辰送礼是极乐坊的惯例,显示坊主对他们的优待。虽然如此,苏如晦成日忙着研制奇形怪状的肉傀儡,哪有空给他们送礼。他们的节礼苏如晦从未经过手,送什么是我选,送也是我去送。”
苏如晦的下流桑持玉早就见识过,桑持玉苦涩地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苏如晦这样的人呢?这般下流,又这般让人念念不忘。若是从前,桑持玉定然不愿知道这些无耻又奇怪的东西。仅仅听见名字,也足以让人难堪。可是现在他好像已经习惯了,无论苏如晦弄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东西,他都能接受了。
桑持玉望向韩野:“为何同我说这些?”
“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母亲是娼家女。”韩野平静地说,“她死在床上,我亲手把她拉去乱葬岗。我蹲在街头哭,碰见了苏如晦。他送我木簪当信物,让我去极乐坊报到。他说,再过几年,就不会有像我母亲这样惨死的人了。我那时候不信,可他真的做到了。我那时候崇拜他,仰慕他,觉得他无所不能。想不到那个无所不能的混蛋,也有办不成的事儿。死到临头,憋着最后一口气爬也要爬回秘宗见你。好不容易重活一次,还跟你搞成这样,真是可笑。”韩野低着头笑了笑,也不知道是嘲笑苏如晦还是嘲笑他自己,“就当我吃饱了没事干,看不得别人犯蠢,多管闲事好了。”
桑持玉沉默了一会儿,从怀中取出一份地图,递给韩野。
“这是什么?”韩野没接。
“雪境矿场的地图,”桑持玉道,“苏如晦会在地图上标记的那个矿场布置防护星阵,可以作为流民的避难所。”
韩野慢慢接过那地图,铺开在眼前,朱砂点出了那个安全的地点,如此醒目,火苗一般烫进韩野的视野。
“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韩野涩声道,“让我们放弃刺杀澹台净么?”
桑持玉摇摇头,“即便你们决定刺杀,他也会为你们布置这个星阵。”
韩野的笑越发苦涩。他当然知道,雪境几千条性命,苏如晦放不下。即便苏如晦决定为了人间回护秘宗,即便黑街终将与秘宗为敌,苏如晦也不会放任那些流浪的性命去死。
这一瞬间,他想起很多以前的事儿。苏如晦面儿上是个放荡的流氓,骨子里仍是世家子。他喝茶吃饭从不出声,指甲剪得干干净净,在外头行走靴底下沾了泥巴,他要坐在家门口,把泥刮干净再进门。他成长于苎萝山,白衣上人教他观星布阵,离州澹台的血脉在他身上流淌。他的亲朋在秘宗,他爱的人也在秘宗。黑街对他来说是飘零之地,他像落叶向往着归根,思念着他远方的故乡。
此刻韩野明白,苏如晦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们从始至终,就不是一路人。
“韩野,”桑持玉忽然说,“你知道为何你是极乐坊坊主么?”
韩野想起陆瞎子成日骂他出卖苏如晦上位那些话儿,眼神里长了刺似的,问:“你想说什么?想为苏如晦抱不平么?”他话语间显露出不耐烦,“我不如苏如晦,不必你来说,我心里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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