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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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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没必要穿新的了,你一会儿把新袜子带走自己穿吧。”

明老太太有点儿不好意思,因为自己的脚很丑,虽然给她洗脚的是她女儿。她小时候裹过脚,她的奶奶说出嫁的时候,从轿子下来,露出一双大脚多让人笑话,于是坚持给她裹脚,没裹好又放了,一米七的大个子穿35码的鞋还要往里塞棉花。指甲陷到肉里去,很疼,明蕙给明老太太擦净了脚又给她剪指甲。明老太太又催明蕙赶紧带着吃的走,她从衣柜里拿出一个纸包塞到明蕙手里,里面有五百块钱,这是她攒的。这些年,村里老人也有了养老金,虽远不能和城市职工的退休金比,但明老太太却高兴得很,因为她可以用自己的钱买药了,不用再管子女要钱,她不愿手心朝上管别人要钱,那很伤她的自尊。

明蕙坚决不要明老太太的钱,她再缺钱也不能要一个九十岁老太太的钱。明老太太坚决往明蕙手里塞:“你嫂子买了一个豆浆机,还能榨果汁,你也给你自己买一个。”

“妈,我自己有钱。”

明老太太笑:“我也有钱,平时还不用花钱。”

“您给我钱,不是骂我呢吗?”

明蕙伸手去擦眼角的汗,她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让母亲相信,她并没有惨到需要一个九十岁老太贴补的地步。

明蕙曾为自己没能上学,长久地怨过家里,可她没怨过自己的母亲,她的母亲也没上过学。明老太太是小康之家的唯一女儿,她的兄弟都识文断字,有一个还上了大学,只有她一个字不识,有正式名字还是解放之后的事,挣工分需要一个正式的大名,她才有了名字。

剪完指甲又洗衣服,明老太太坚持自己洗衣服,毕竟老了,衣服都洗得不怎么干净,明蕙捡出不干净的又给她洗了一遍。明蕙问明老太太要什么样子的新衣服,明老太太说,她都这个岁数了,旧衣服就够穿的了。

虽然明老太太说不要新衣服,但明蕙还是找纸画了两张样子。

给母亲做衣服的布料得去县城买,从母亲家出来,明蕙就骑车去了县城。这县城说小不小,说大不大,遇到熟人是很平常的事。市场里有一个摊主是她第一任婆家的邻居,每次见到明蕙都打招呼。这个曾经的邻居今早碰到一个男人,开着一个长得很像面包车的车,个子很高,看着五十岁左右的样子,长相做派口音一点儿都没本地人的影子,男人问她附近有没有住着一个叫明蕙的人。她又确认了一遍,是她所认识的明蕙。她对男人说,明蕙住在这儿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她离婚后就搬走了。男人又问明蕙现在住哪儿,她便警惕了,问男人是明蕙的什么人。男人脱口而出故人。她一时没搞清这“雇人”到底是什么人,又没好意思再问一遍,想着明蕙一直安分守法,不至于惹上什么坏人,这把年纪也没什么好被眼前男人骗的,况且眼前的男人怎么看都不像一个骗子,便告知了明蕙现在的住址。

以前老板娘见了明蕙总要客套两句,这次直接问:“你那个‘雇人’走了?”要不走,明蕙也不会来这儿。

明蕙没明白老板娘的意思,疑惑道:“什么?”

“今天不是一个开面包车挺高挺周正的男人去你家了么?”

“我今天没在家。”明蕙跟老板娘确认了男人的身高样子口音,把林宁山从她的记忆里打捞出来,她认识的人里只有他是这样的。

这么多年不联系,林宁山怎么会突然来找她呢?

第3章

林宁山过了六十,开始失眠。他年轻时总觉得时间不够用,大概是他这个想法太强烈,上苍受到了感应,在他六十岁这年,夺走了他的睡眠,让他可以把全部的时间都用在工作上。

有人把他的失眠归结于无妻无子,开玩笑说他这个病有个孩子就好了。这个建议也不是毫无道理,每天陷在给孩子换尿片的细碎里,累得根本没有时间思考生死这类宏观命题,孩子时不时到来的哭声也能减少部分对衰老的恐惧。一些人并不停留在说说这层面,甚至付诸行动,为了林宁山的基因能够传承下去,开始给他介绍二三十岁的女人。

林宁山很不给这些介绍人面子。理由是他这个年纪,做人家的父亲都够了,哪好意思觍着老脸做人家的丈夫。

介绍人里也有娶了少妻的老头子,听了未免觉得有些不痛快。他们对林宁山的说辞半信半疑,林宁山年少交女朋友的时候,他们还是老实孩子,跟女孩子说句话都脸红。林宁山在国外的那些年,罗曼史更是丰富得很,据可靠消息他的那几国外语便是分别跟女友们学的。至于他有几国女友,他们虽没见过,可林宁山的英语法语德语确实很好,到国外讲学完全不用翻译。不过他自从回国任教之后,确实换了一副道学家面孔,他年轻时就不是平易近人的性子,但年轻时的冷峻混杂着脆弱有时对异性是一种诱惑,年纪渐长,冷峻变成冷硬,女生们对着风度尚佳的林教授只有敬畏,往别的方面想一秒都觉得是亵渎。

林宁山的弟弟都有了孙子,他还是独身一人。二院副院长著名肝胆外科专家樊宁川和林宁山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知道这事的人并不多,因为他们不同姓。樊院长随父姓,他的父亲很有名。

樊院长请哥哥来参加孙儿的满月宴。

樊院长小时候对自己的哥哥既羡慕又崇拜,因为哥哥个子高很健康打架也厉害。他好像从小就比自己的哥哥胆子小。他小时候被大孩子打,都是他的哥哥帮他出头。他哥哥打架很拼命,以至他被人欺负,报出哥哥的名字,也能让人忌惮。他哥哥在外面挂了彩回去,偷偷洗了脸,老老实实地坐在钢琴前弹琴,因为弹不够两个钟点,他的父亲就要发怒了。

他哥哥虽然在外面打架打出了名声,但在家却和他一样的害怕父亲,父亲对哥哥的教育具体到每一个细节,见了长辈不摘帽子都是要被教训的。他父亲号称学贯中西,所以他的哥哥就要受中西礼仪的双重考验。

哥哥和他不一样,每一天的日程表都被父亲贴在墙上,提醒着每时每分应该干什么。哥哥不仅是父亲的儿子,还是父亲教育的试验品,他不去学校,而是在家接受父亲的教育。父亲教不了的学科,就请朋友来教,父母朋友们都是教大学生的,因了父母的面子,来教一个小学生。他当年很羡慕哥哥不用去学校,哥哥也很羡慕他的自由,经常趁着去其他老师家上课的当儿,偷着爬树下水和别的小孩子一起钓鱼,被发现了就是一顿打。每当这时,他们的母亲就会出现,一边骂哥哥,一边掩护他快跑。哥哥和母亲配合默契,大多数时候哥哥都能成功逃跑。他父亲生了气,抱怨母亲:“你这么惯着他,咱们的家声早晚毁在他手里!”

他哥哥对父亲的敬畏一直持续到父亲坚持和母亲离婚,本来是两个孩子都归父亲的,但他哥哥坚持和母亲搬了出去。父亲离婚后,林宁山就改了母姓。

满月宴当天,林宁山的礼物到了,人却没到。婴儿的曾祖父看着空缺的座位,叹气道:“他这真是和我老死不相往来了。”

樊院长安慰父亲:“哥哥有工作要忙。”然而他也知道这安慰很没有说服力,自父母离婚,父亲娶了他的学生后,哥哥就没联系过他的父亲。上一次彼此都知道的见面还是在他母亲的葬礼上,哥哥一手安排完母亲的葬礼,就出了国,一去就是二十年,再回来一见面差点儿认不出。

林宁山自回国后,每年的寒暑假都要被工作填满。这一年的暑假,他定制的b型房车交付,他推掉了所有工作,准备把他的国家走上一遍。他本来是准备一早出发的,但出发的前一夜,他又失眠,这一次他没吃安眠药,而是跳进了他刚到手的车,在夜里就出发了。

连续开了六个小时,天才大亮,途径一家小店,店门口的小黑板写着菜单,他看到上面有红糖芝麻花卷,便进了小店。他第一次吃糖花卷,还是当年下乡的时候。后来他也吃过几次,都不如第一次吃的,大概是他再没像当时那么饿过。他把花卷掰成两半,送到嘴里吃了一口,甜得几乎要呕出来,最后他还是就着粥把整个花卷吃了下去。

他想起曾经给他做糖花卷的人,现在她也应该三代同堂了吧。

老板娘捕捉到了明蕙脸上的一丝惆怅,劝慰道:“他要想找你,明天还会来的。”

不会了,明蕙心里想。她没买布料就掉头往外走,现在打车回去没准还来得及。她在街边,看着来往的车,寻找能载她回家的出租车。看了好一会儿,她放下了时刻准备招车的手。现在网约车太普及了,出租车反倒罕见了。这个世界对她是新的,可她对于这个世界,太旧了。她和林宁山认识的时候,还不知道出租车是什么。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她结婚后,林宁山给她来了信,随信寄来的还有一堆复习资料。他好像忘了她没上过学的事实,让她努力准备高考。收到信的第七天,她终于写好了给林宁山的回信,信上说她结婚了,她的丈夫待她很好。过了些日子,林宁山又来了一封信,祝她新婚快乐,又说结婚和高考并不矛盾,让她好好复习,需要什么随时给他来信,同时寄来的还有两袋奶粉一块毛毯一块布料,作为给她的结婚礼物。

明蕙在每天劳作洗衣做饭之余,利用一切时间看林宁山给她的书,她没上过学,虽然扫了盲,但自学于她是很有难度的,恰好她当时的丈夫陈至展是镇上的老师,遇到不会的,她向他请教,陈至展对她说“你把家务搞好了就行,看这些干什么,你不会我也不嫌弃你。”明蕙听了这话丝毫不觉得感动,好像他有资格嫌弃她却大人有大量不嫌弃她一样。她依然每天看书,只不过不再向她的丈夫请教。她的婆婆见明蕙每天捧着书看,对着儿子笑话明蕙“一个半文盲,装起文化人了,真有文化的也不像她这样乔张做致。看来还是咱们家的活儿太少了。”

明蕙的底子差,又只能靠自学,大学自然是考不上的。明蕙结婚几年没怀孕,检查出来是她的问题,陈至展提出离婚,本以为明蕙要哭哭啼啼一哭二闹三上吊,准备了一筐安抚她的话。可明蕙答应得太干脆,准备的话一点儿没派上用场。最后生气的竟是主动提出离婚的人,他对明蕙说:“你心早不在我这儿了吧,你不会以为你离了婚,姓林的就会娶你吧。你是什么人?人家是什么人?你是黄花闺女的时候,他都看不上你,何况现在?”明蕙一张脸看不出喜怒,很平静地说:“我们俩的事,扯别人做什么?你要不想离婚,那就别离了。”陈至展梗在那儿,他还是要离婚的,只是明蕙答应得太迅速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明蕙离婚分了五百块钱,她用这钱给自己买了一台缝纫机,剩下的给林宁山留着。她结婚林宁山给了一块毛毯一块布料两袋奶粉,他结婚,她送的东西当然不能比他差。她没等来林宁山结婚,等到了他出国。她从信里得知林宁山要出国,连夜给他绣被面,两个被面,一个绣着百合花,另一个是交颈鸳鸯,为了让林宁山出国前收到,她两天没睡觉。做好被面,她又去县里买了两只钢笔,一并邮给了林宁山,作为他未来的结婚礼物。

林宁山出国后,明蕙偶尔也会想他会跟什么人结婚,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很久之后,她又结了婚,家里买了电视,她在电视上看美国电影,镜头扫到卧室,她看着床上的被子想,她送给林宁山的被面怕是和这样的卧室和床格格不入。

明蕙看着过往的车辆想,日子过得可真快啊,过着过着她就把自己过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再见面又能怎么样呢?他都不会认出她。如果林宁山还记得她,那记忆就停在四十年前吧。

她调转自行车,又回到市场,给母亲买做衣服的布料。从村子到县城坐公交车往返要十五块。明蕙觉得这钱花得很没必要,每次都是骑自行车来去。

回家路上,明蕙的自行车坏了。她弯下腰检查车子,迎面驶来一辆面包车。她想,真是巧,又是面包。车越来越近,她的手不自制地抖了一下,但她马上镇静下来,把自行车推到道边,让出路来,低头检查车子,发现车链掉了。

面包车从她旁边驶过,明蕙仍低着头。这车有些年历史了,经常有些小毛病,明蕙已经成了半个修车匠。可这次,她怎么挂链子都挂不上。不知怎么回事,面包车突然停了,司机跳下了车,朝着明蕙走来。

“用帮忙吗?”

明蕙仍低着头,说:“谢谢,不用。”她不用抬头,就知道是他,也不全是因为他说的那几个字暴露出的声音,和他投在地上的影子,而是一种直觉。真遇到了,她比自己预想的要平静得多,这么多年没见,她对他跟陌生人没什么两样。她知道,只要她不做自我介绍,他就不会认出她。

她继续弯着身子挂车链,等着男人和车离开。可人就站在那儿,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让我试一下吧。”

明蕙不去看男人,仰头看天上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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