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2 / 2)
读到这里,和平顿了顿,停下来,回头扫了一眼美丽。美丽正低着头,一言不发咬着嘴唇。微微觉得美丽快哭了,也不敢说话。信还有很长,和平一目十行地往下扫,最后终于在信尾发现了什么,才继续读:“……照片留给囡囡,拜托你们给她看看,叫她不要忘记妈妈。如果哪天我们挣到钱,会回来领回她。此致敬礼,囡囡的妈妈。”
这一晚她和美丽都睡不着。窗外的雪花落得悄无声息,窗台上的积雪堆了厚厚的一沓。微微在心里安慰自己,肯定的,她的父母是有万不得已的原因才会放弃她,要不然怎么只给她留下那几件东西。那时候她懵懵懂懂并不太懂,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她倒宁愿父母是穷人,吃不上饭,万般无奈才把她抱来了福利院。富人的生活她想象不出,不知富人为了什么原因才会不要自己的小孩。
不过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也没什么大不了,福利院挺好的,有张院长,有小朋友,有美丽,还有和平。
她和美丽都睡上铺,正好头靠着头。借着雪夜的微光望去,美丽不知在想些什么,瞪着大眼睛怔怔望向窗外,许久默默无语,半天才翻了个身,自言自语说:“妈妈叫我不要忘记她,她会回来接我。”
后来微微还真见过美丽的妈妈。
又是哪一年的冬天,春节将至。小朋友在院子里围成一圈踢毽子,美丽是呼风唤雨朋友最多的那一个,而她,又是被美丽嫌弃落了单的那一个。她去门口帮张院长倒垃圾,被一个中年女人拉住胳膊:“小朋友,你住在那家福利院里?”
她抬头警惕地打量那个女人。穿一件破旧的蓝色羽绒服,凌乱的头发,嘴唇冻得裂了口子,拉住她的手干燥粗砺。她点头,那个女人又问:“福利院里有没有一个比你大一两岁的女娃,皮肤很白,头发也是白的?”
微微才认出,她就是美丽盒子里照片上的那个女人,吃惊地瞪大眼睛:“你是美丽的妈妈?你来领她回去?”
那个女人慌忙摆手:“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想远远看看她。”
她哪里管得了这许多,已经激动地挣开那女人的手,急急往回跑,边跑边喊:“美丽!美丽!你妈妈来了!”
美丽听到动静,从踢毽子的人群里跑出来,慌忙问她:“哪里哪里?”
微微指向身后:“那里。”可是那个女人早不在那里,只有远处一个快步离开的蓝色影子。她只好说:“她走了,那个穿蓝色羽绒服的。”
美丽像箭一样冲出去,边跑边喊:“妈妈,等等。妈妈,等等。”
阴冷的冬天,路上结了薄冰,路边的积雪有半尺多高,她跟在美丽身后追。美丽的腿比她的长,步子也比她的大,她跑得气喘吁吁,怎么追也追不上,只见到前方美丽的背影,拼了命一样朝前飞奔。蓝色的背影也越走越快,拐了一个弯,终于不见了。
等她终于追上美丽,美丽正停在十字路口,四条路通向不同的方向,那个蓝色背影已经消失不见。路上的汽车在她们身边鸣笛而过,行人纷纷朝她们侧面。美丽放声大哭,鼻涕眼泪模糊了一脸,一边抹眼泪一边还含糊不清地说:“妈妈……等等……妈妈……等等……”
她上去拉美丽的手,想安慰美丽,告诉她有朝一日,她妈妈还会回来。美丽却一边哭一边甩开她的手。
不知为什么,美丽从来不爱搭理她,她却从心底喜欢美丽。她一直觉得美丽是个敢爱敢恨的姑娘,虽然个子比她高,长得比她壮,但因为心底坦坦荡荡没有防备,所以总是容易受伤。
所以那一次,站在十字路口,凌冽冬天的寒风里,她不顾美丽的反对,冲过去一把抱住她,对她说了自己短短人生里思考过无数次又觉得最有哲理的话。她抱住美丽,把她的鼻涕擦在自己的袖子上,对她说:“美丽不要哭,要做勇敢的孩子。那些不爱你的人,你也不要爱他们。”
第14章 勇敢的孩子(3)
许多往事令人唏嘘,让她不敢回头。后来想起来,美丽常常不爱搭理她,更可能是因为她属于那种会被挑中收养的小孩。谁都不愿意同最先要离开的那个小孩做朋友,因为谁都不愿意说再见。
福利院常常有这样的时候,张院长通知大家今天有客人来参观,嘱咐小朋友打扫卫生,穿上自己最干净漂亮的衣服,在规定的时间聚在一起读书看电视做游戏。至于客人,多半是夫妇两个,有时候还是金发碧眼的外国夫妇。
和平说,微微第一次被收养就是在客人来访之后被领走的。
那还是她刚刚从医院回福利院的时候,每次和平得到大白兔奶糖,就藏在储藏室的柜子里,趁晚上没人的时候拿给她吃。有一次他把奶糖塞进她嘴里,告诉她:“那一次你养父母来了,我还看见他们在张院长办公室里谈了很久。后来有一天我放学回来,你就不见了。”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储藏室窗外明月高悬,照在他眼里有亮闪闪的光斑。“张院长说忘了把盒子交给你,”他继续说,“我去外面追你养父的汽车,追出去好远。”
她那时候忙着吃糖,腮帮子一起一伏嚼得起劲。和平望着她笑,捏捏她的脸。
后来再有客人来参观,微微是最紧张的一个,有时候故意不洗脸,有时候故意穿脏衣服。其实福利院的小朋友也掌握出了规律,每次有客人来,被选中的常常是小娃娃,特别是健康的小娃娃。像美丽这样的大女孩,长得又比较特别,很少会有人问津。
微微不知道美丽是否也失望过,至少她表面是不在意的样子,常常说:“我不要被收养,我妈妈说会回来接我。”
微微虽然也不小了,但有胖嘟嘟红通通的两面腮帮子,长得可爱些,还常常有阿姨逗她说话。她从来闭紧了嘴巴什么也不说,总是引来张院长一声叹息。
有过那么一回,据说有个特殊的客人来访,想见见孤儿院的女孩子,年纪要在八岁左右,正好是微微的年龄段。美丽和她的几个姐妹都去了看电视的大厅,唯独微微躲在寝室里不肯出去。那一回她不知发了什么人来疯,也许是直觉有危险,连脏衣服都不肯穿,躲在被窝里埋着头,以为这样就不会有人找到她。
张院长来拉她起床,掀了她的被窝:“微微乖,快出来,就等你一个了。”
她抓住床板死活不肯:“不要,我不要!”
张院长这回没有让步,指着她说得语调严厉:“艾微微,你现在不懂事,将来会后悔!我给你五分钟时间,我去告诉他们你在生病,等下他们就会到寝室来看你。”
她躲在被窝里,一片漆黑中绝望地想,下一次开门,下一次开门进来的会是一对夫妇,看起来和蔼可亲,然后把她带走,去一个陌生遥远的地方,也许开始一切会很好,但也许有一天……有一天谁也说不准。他们又不是你真的父母,才不会永远爱你。
门吱呀呀慢慢地打开,有人轻轻走到床边,拉拉她的被角。她像鸵鸟一样一把抓住被子,把头埋得更深。和平的声音说:“微微,是我。”
她“呼”的一把掀开被窝,果然看见和平的脸,阳光下目光璀璨,朝她嘿嘿地笑,对她说:“别怕,跟我来。”
他们偷偷打开门,走廊那端的大厅里还传来有人谈话的声音。两个人弓起腰,像小老鼠一样蹑手蹑脚穿过走廊,逃到走廊底端的储藏室里。关上门,和平示意她噤声,两个人躲在一堆拖把和扫帚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出。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走廊里人声喧哗了一阵,脚步声走过来又走过去,最后终于渐渐远去。两个人长舒一口气,都觉得大难不死,她才敢在和平耳边问:“客人你看见了?什么样子?”
和平说:“一个老爷爷,还有一个小护士。”
福利院里的客人来来去去,她还没见过这个组合,抵御不住好奇心,趴在储藏室的窗台上向外望。
凌冽的冬天,窗棂上挂着冰凌,树枝上还结着白花花的霜。一辆气派的黑轿车停在福利院的大门外,张院长站在车前和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说话。那个小护士,其实看起来更像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扶着轮椅的把手,低着头。
不知是不是张院长结束了谈话,轮椅上的老人微微点头,推轮椅的小护士骤然抬起头。
四目相对,微微吓得立刻矮身低头,不知有没有被看到。她躲在下面不敢再冒头,半天和平才说:“走了。”
这一回张院长是真正动了怒,罚和平和她把福利院上上下下的水泥地全都拿刷子刷一遍。春节前的大冬天,张院长带着所有小朋友去商场买年货,留下她跟和平刷地板。不知为何,美丽听说他们被罚刷地板,也吵着要留下来。三个人肩并肩从走廊的一头开始,不一会儿她就被和平和美丽落下一大截。数九寒天,她的手上长了冻疮,刷两下就停下来朝手上呵气。和平嫌她动作慢,说:“算了,我们负责刷地板,你去拎水。”
水桶太大,她个子矮力气小,一桶水晃晃悠悠拎得东倒西歪。和平又说:“放那儿,等会儿我来拎。”美丽又抢过来数落她:“最没用就是微微。算了算了,和平管擦地板,我管拎水桶,你呆一边儿去,越帮越忙。”
其实不管被罚做什么,她心里是快乐的,像要飞起来的感觉,整天只想对着和平跟美丽傻笑。她趴回去跟他们一起并肩,手伸进水里,冷得她牙齿咯咯一阵打颤。和平直起腰停下来,拉过她的手撮了撮,朝她的手掌心里呵气。
偌大的福利院空空荡荡,走廊上阴风惨惨。他们三个人并肩跪在走廊上,她忍不住傻笑,说:“和平啊,你可真好。”
他抬眼,笑了笑,捏捏她的脸。美丽也抢着过来捏她的脸:“包子脸,我对你不好吗?”和平赶紧来救她,打掉美丽的手:“你捏那么重干什么?”美丽又挡开和平挡她的手:“哪有,就轻轻捏了一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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