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1 / 2)
她推开大门,看见傅修远刚刚从车上下来,手插在兜里,迎风站在黑夜里,个子高高的,像一株姿态优美的青松。她知道她不该这样,可是心情忽然犹如小鸟出了笼子一样急不可耐,她心里对自己说,一定是因为终于要听到等了许久的答案。
他打量了她一番,笑着说:“刚下飞机从机场出来,路过这里想看看你在不在,可巧你真在。”
她有一肚子问题要问,他倒还是不急不缓的样子,说带她去看一个地方。车载着他们两个开了好远,一直开到南湖后山的小巷里。
这一片算是景区外沿,山坡起伏,到了夜里一片漆黑。山坡上原来都是茶农的民宿,如今都成了价格不菲的茶肆酒楼。下了车,傅修远又拉着她七拐八拐,才来到小巷深处的一家小馆子。小馆子叫“福记“,门口挂着黄底红字的牌子,墙上贴满了菜名,店里面积不大,只有很小的几张方桌。傅修远熟门熟路地坐下来,穿汗衫搭毛巾的店主人忙过来招呼。
他笑着说:“福叔,今天我给你带了位贵客,这位可是晚报的美食记者,专门来尝你的鱼蛋粉。”店主人福叔立即一脸受宠若惊的神色。
食物一碗碗端上来,有鱼蛋粉,烧鹅饭,车仔面,最后还有杨枝甘露。味道真的不错,她早吃过了晚饭,到这时候还是忍不住食指大动吃了好多,一边吃一边忽然想到:“你就住在附近吧?常来这儿吃饭?”
他回答说:“我也是偶然路过这里,吃了一顿,觉得好吃,就在附近买了套房。”
他的家她还去过,最好的地段,老式洋房,花园里种着玫瑰,闹中取静。啧啧,她在心里腹诽,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还从来还没听说有谁为了离小吃店近一点而买一套房的。富人的世界她着实理解不了。
店堂里的空调吹得呼呼作响,头顶的灯光似乎摇摇欲坠,他就在那忽闪的灯光里恍然一笑,说:“我最中意的是这里的鱼蛋粉。小时候一个人住在旧金山,照顾我的陈妈做一手好粤菜,她煮的鱼蛋粉就是这个味道。”
话题终于转到他的来历上。她还没开始问,他主动说起他自己的事:“傅氏确实和我有点关系。傅氏创始人傅天宇你见过,就是那个在南岛会所开幕时坐在轮椅里的老人。他那年心脏病发作,现在已经不在了。论起血缘,傅天宇是我爷爷,我父亲叫傅景行,傅家的大儿子。傅氏现在的董事长傅维贤是我二叔。你也见过傅维贤的公子傅琪,就是在海岸酒会开幕那天带记者参观的人。我父母过世得早,这些人……”他停了停,轻轻“嗬”地笑了一声,才说:“……和我也可以算得上有亲缘关系。”
她问:“所以你才进得了南岛大宅的思惠苑?”
他轻描淡写地回答:“只有我才进得了南岛大宅的思惠苑,因为老头子死的时候把当年住过的院子留给了我。”
“老头子”这三个字却听起来让她觉得刺耳,她也注意到,他喜欢连名带姓地叫“傅维贤”,而不是“二叔”,仿佛那些都是同他没关系的人。果然,他一边低头搅拌碗里的鱼蛋粉,一边又说:“老头子那些年中过两次风,第一次是在我七八岁的时候,那之后他就不大理公司的事,把ceo的位子让给了傅维贤。你来南岛参加傅宅会所开业那年,他第二中风,那一年我刚满十九岁。老头子第二次中风后就过世了,在遗嘱里把傅氏大部分股权留给了傅维贤,一部分留给我。我的那部分放在信托基金里,每年领个红利够我吃喝,要到我三十岁才可以行使股东权利。”
她发现他漏说了重要的细节,追问:“那你的父母呢?他们怎么会早早过世?”
他神色一顿,只简单地说:“他们早年发生意外,都不在了。”
他简单地一句带过,显然那是他不愿提及的事,她也不好追问。她换了话题继续问:“现在呢?你回了傅氏,因为你现在年满三十,也是大股东了?”
“大股东?”他“嗤”了一声,自嘲似的笑。她还等着他再多解释几句,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屏幕上来电显示是“jc”。
他站起来去门外面接电话,福叔过来同她讲话,问她食物是否合意,她连忙夸赞:“很好吃,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蛋粉。”福叔操着浓重的广东口音说:“叫傅先生带你回香港看一看啦,铜锣湾随便找一家都好好味。”
她听出傅叔大概误会她和傅修远的关系,略带尴尬地笑笑。福叔浑然未觉,打开话匣子继续说:“傅先生大好人。这里租金越来越贵,去年我都要搬店去别的便宜的地方,傅先生借钱给我,入了干股,店才好继续开下去啦。”
她在心里暗笑。福叔哪知道傅修远心里的小九九,如果店搬去了别处,他傅修远的房子岂不是白买?
门外夜已深,他站在廊前的夜色里,穿一件他惯常爱穿的黑色衬衫,一手拿着电话,一手叉在兜里,低着头和电话那头的人正聊得投入,一边聊一边来回踱着步子。从她这个角度看,她只看见他的模糊剪影在光明与黑暗的边缘来回踱步,忽明忽暗,仿佛只要他再多跨出一步,背影就会融入黑夜中消失不见。那一刻她忽然想起他小时候说的话,他有众多亲人,但其实不过是个孤儿。原来他还真是个孤儿,生病住院也只有一个人。他后来还专程来送了她一份新年礼物,是不是也是对一样无父无母的她感同身受。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在海中独踞。这是那时候他留给她的话,好像也是在鼓励他自己。他的外表向来波澜不惊,好像什么也不强求,什么都不出他的意料,只有这一刻,看见他门口一个人的背影,她忽然觉得他也是脆弱的,甚至称得上“孤独”两个字。
等他打电话回来再次坐在她对面,又回归了那副平静的样子。她忽然会过意来:“jc,大名叫季宸吧?”
这回他也出乎意外:“你怎么知道?”
她禁不住有点小得意:“我去查过北岛思惠居民宿的业主,是一家叫昆仑旅游的皮包公司,公司的法人代表就叫季宸。这么说来北岛思惠居也是你的产业吧?”
他笑了一笑,算是默认,又说:“老头子死的时候,把公司留给了傅维贤,把南北两岛他最宝贝的地方都留给了我。”
她好奇:“为什么?”
他一扬眉,有一点漫不经心的样子:“说是让我替他把宅子打理好,要保证那两个宅子世世代代都留在傅家。不过谁知道,老头子的心思向来叵测,谁也猜不透。”
说到这里,她免不了又要闻出些绝世凄恋的味道,八卦地问:“傅天宇先生认识孙惠贞?他们是什么关系?”
他耸肩:“不知道。老头子向来对自己来港之前的经历讳莫如深。改革开放以后,他回家乡买了傅宅和北岛的那栋小楼,思惠居和思惠苑的名字都是他改的,没人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他床头的抽屉里藏着一张旧照片,没人知道是谁。现在看来,应该就是孙惠贞。”
她又展开联想:“他们会不会是恋人?”
傅修远却笑了:“我奶奶可不姓孙,她是当年全港第三大贸易行的大小姐。”她免不了露出失望的神色,他嘲讽地一笑说:“你想太多了,傅家人向来利益当先,绝出不了什么情圣。”
利益当先,不知这包不包括他自己。
夜已深,店里逐渐没了别人,福叔收拾起东西,准备打烊。面前的东西都已经吃光,他们也该走了。他把手里的茶杯一放,她还以为他要站起来离开,没想到他顿了顿问:“还有吗?还有什么要问的?”
有吗?应该还是有的。这一晚上她忙着问傅氏的八卦,没有问过一句关于他傅修远本人的话,比如那份大雪天里的新年礼物是他送的吗?为什么?甚至那时候在南岛大戏院里的偶遇到底是不是偶遇?她中的那份北岛民宿两日游的奖是不是他特意的安排?这许多年过去,他怎会仍旧记得当年那个喝醉酒的小姑娘?
有些话她不敢问出口,因为不敢听到某些回答。倒是必须要说的话总归还是要说。她从包里找出那只浅蓝色的盒子,放在桌上,推到傅修远的面前说:“这份礼物你还是收回去。”
他神色忽地一凝。
她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过河拆桥,但原则性的事总要说清楚。虽然不是自己的本意,结果却成了这样,她心里还是有愧疚的,赶紧解释:“我很想写篇关于孙惠贞的特稿,所以多谢你的帮忙。但你也知道我跟和平的关系,礼物太贵重,我不能收。如果我给你造成了困扰,我道歉,保证以后不会再打扰你。”
只不过须臾之间,他的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笑一笑拿回那只盒子,平静地说了一句“知道了”。幸好,他向来风度好,一点没有伤心失望的样子。他们站起来要走,他还很绅士地替她拉开椅子。也好,她在心里默默想,也许没有任何人见过他伤心失望的样子。
她以为事情就此了结,觉得应该要好好松一口气,接下来还写了一个专题,题为《那些年在港片里见过的美食》,觉得此行收获颇多。
虽然是松了一口气,可心里总也不踏实,好像他没有失望,她自己倒失望起来。她辗转反侧了几天,为自己的失望而失望,还好这一下总该老死不相往来了,她的生活又会回到原来的轨道。
可惜,事情又并未就此了结。她又回到福利院的一天,和平给她看了福利院的收款记录。福利院前几天刚收到傅修远的捐款,两万多块,正好和那根珍珠发簪的价格一样,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一毛一分都不差。
和平问她怎么回事,她思前想后,还是给傅修远打了电话,想把钱还给他。他在电话那头似乎正着急去开会,说话的语气也前所未有的冷淡。他只简短地说:“送出去的东西,我从来不拿回来。”
第26章 三人游(2)
此时的傅氏正处于十字路口。
最近几年, 傅氏在内地的投资一直收获不佳,一二线城市的竞争激烈,三四线的产业又价格上不去, 董事会一筹莫展, 廖坚强的提议是, 是时候把投资重心转向欧洲和北美市场了。
廖坚强事先和傅维贤报告过此提议,傅维贤觉得未为不可,董事会里的几位元老却不想冒险, 在董事会上站出来反对。傅维贤对这帮老古董向来不甚耐烦, 嗤之以鼻地说, 不就是北美市场嘛, 他早已想好了对策,保管万无一失。
傅维贤是看中了一家叫瑞发的公司。瑞发是北美规模不小的房地产开发商,老板王瑞发早年卖掉香港投资去了温哥华,近几年在加拿大和美国西岸都有不少建树, 特别是美国低收入保障性住房的项目, 一年几十亿美元的生意, 有政府退税补贴, 利润尤其丰厚。傅维贤同老王从前也算是一个生意圈里的故交,十年前傅氏还同瑞发谈过收购, 无奈老王要价太高, 没有谈成。如今说到要转移投资去北美市场,哪有比收购瑞发更事半功倍的途径?
廖坚强却觉得此事欠妥, 开完董事会去傅维贤的办公室继续讨论,劝说:“傅氏对北美市场不熟, 遇到政府项目尤其有政策监管风险, 我们是不是应该对瑞发这几年经营的项目多了解了解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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