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1 / 2)
章先生有权有势,身边围绕的女人必定不少,即使过去对我有意,也不至于要花那么大心思来引我上钩。但我被引去花厅,必定是有人安排的。既然不是章先生,还能是谁?
想到这里我都不敢再往下深思,秀燕却说:“大表哥夸你本事大。他听三少爷讲,这次他们的药材生意,恐怕要靠你在章先生那里周旋才能办得成。”
我仿佛受了当头一棒,心里慢慢冷下来,直从头顶冷到脚底,浑浑噩噩地问:“靠我周旋?是博延这么说?”
“是啊,”秀燕说,“三少爷这么讲,大表哥才说要请你一起去梁家赴宴,说不定你能碰见章先生,正好可以搭上线聊一聊,探一探他的口风,看他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这时候鼓乐重启,戏文开始下一幕。秀燕看出我神色不对,忧心忡忡地问:“你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站起来,茫然四顾,回头对秀燕说:“没什么,我出去一会儿。”
秀燕以为我去如厕,没有跟上来。我穿过一张张坐满三五成群的太太小姐的桌子,噔噔噔径直下楼去。台上的胡琴拉得如泣如诉,此时楼上的傅太太朝下一望,似乎还着意看了我一眼。我顾不得这许多,因为那种晕眩窒息的感觉又从胸腹之间升上来,转眼要把我淹死在这嘈嘈切切,浑浊杂乱的人群里。
我一口气奔到大街上,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街上人群已经散去不少,路旁的铺子还开着门,几只走马灯在风中扑腾,烛光忽明忽暗,仿佛随时都有被风吹灭的可能。戏院里还远远传来梁山伯凄凄的歌声:满腔悲愤无处诉,无限欢喜化成灰。
我在黑暗里打了一个冷战。世界之大,于我却是无立锥之地。
也只片刻功夫,傅夫人身边的老妈子就跑出来追到我,同我说:“夫人让我出来看看,孙姨太可有什么事。”
我强压住内心的颤抖,说:“里面太气闷,我出来透口气。”
老妈子立刻说:“孙姨太可是身体不舒服?我去叫车夫来,先送孙姨太回府可好?”
傅夫人才不管我的死活,只要我好好呆在西苑,不过是府里多养一张吃饭的嘴,正如当年抽大烟的二姨太一样,生死由命,只除了不要闹出什么偷情逃妾那样丢傅家颜面的丑事就好。回府也正是我的打算,谨芳还在傅府,我还要当面去问一问傅博延,他到底还可以有多卑劣。
我回了西苑,博延已经在那里等我。西苑本就少有人来,家具摆设也简单,如今只点着楼上卧房里一盏灯,更显得阴森沉郁。博延就坐在桌前,满腹心事地默默喝一盏茶。
一看这情景,我反倒冷静下来,在他对面坐下,淡淡问:“你怎么来了?”
他似乎是刚喝过了酒,十分烦躁:“这是我家,我怎么不能来?”
我默不作声地等他发完脾气,片刻果然见他的态度又软下来,觑我一眼,小心翼翼地说:“我来自然是有事同你商量。章先生传了信来,说下个月初要来南岛办事,我想着肯定是要给他接风的。这南岛上也没什么像样的地方,哪里都不如傅家。如果他有意,我请他来府上小住几日。姚氏你也知道,没见过什么世面。你同章先生倒是早就认识的,不如就由你来招待他。”
我冷笑:“招待?如何招待?是陪他吃酒还是替他暖床?”
他愣了一愣,抬头望我,竟然没有反驳,半天才说:“章先生也不见得有那个意思。”
我简直要大笑出来。他同陈老板两个人巴巴地将我送去章先生面前,可不就是自荐枕席的意思。章先生哪里会不懂,答应到南岛来,难道是来找他傅博延喝酒?我不怒反笑:“如果他有那个意思,怎么办?”
他避开我的目光,颓然说:“章先生位高权重,不好得罪。如果那样……如果那样,我亦无能为力。”
看到他懦弱无能的样子,我心底一片凄凉,绝望地问出最后那一句话:“所以你打算把我卖掉?像一件东西一样卖掉?”
他低着头,根本不敢看我,只轻声说:“这一年来,我也晓得你恨透了我。其实,你若跟着章先生,说不定比跟着我有更好的出路。”
我心灰到极处,冷得牙齿打颤,冰冷的怒意蓬勃而出,那股怒意根本由不得我自己控制,只促使我走上前去,用出全身所有力气挥手,狠狠撮在他脸上。
他先是一怔,站起来,拳头握了握,忽然间暴发,伸手反撮了我一掌,怒斥:“孙惠贞,你不要以为我平时纵着你,你就是个人物。我告诉你,你不过是我傅博延的一个妾。要不是我花钱买了你,你现在恐怕还在日本人手里生不如死。我今天就是提脚把你卖进窑子,也没人能说什么!”
我被那一掌的力量撞翻在地,脸上火辣辣地痛,全身都火辣辣地痛。我用仅剩一点力气咬牙说:“傅博延,你无耻!”
屋里吵得凶,佣人们都躲在安全的距离听壁角。大概是屋里的动静吵到了谨芳,我见她光着脚摇摇晃晃地从里屋跑出来,刚跑到门口,跌了一跤,“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傅博延怒吼:“人都死哪儿去了?”四季和两个老妈子才闻声赶来。傅博延用颤抖的手指着谨芳说:“把小姐给我抱出去!”
我头发凌乱地伏在地上起不来,他回头居高临下地对我说:“我把谨芳抱到姚氏那里去照顾几天。这几天你就留在这里好好想想。”
我在他脸上看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狠厉,也有可能以前就有,可藏得好,因此我从未见过。只见他对四季说:“把这儿的门锁了,孙姨太病了,就留在这儿养病,谁也不准进来。”说罢抬脚,扬长而去。
桌上的油灯熄了,四周一片漆黑。我在黑暗中浮浮沉沉,醒醒睡睡,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总之每一次睁眼,眼前都是一片漆黑。
恍恍惚惚的梦中,我似乎看到许多东西,有时候是谨芳在惶惶地哭,有时候是父亲严肃方正的脸,有时候是北岛家里,海风吹过檐下挂着的海螺,撞出一片叮咚声。我甚至看见过冬生,背景是一片深蓝的海水,他站在船头朝我喊着什么,可我什么也听不见,直至他的影子随着渔船消失在地平线上。
再一次睁眼是在白天,把我摇醒的是秀燕。她坐在我的床头,红着眼眶喊我:“惠贞,快醒醒吧,再睡下去你可是不想活了?”
我皱着眉头艰难地醒来,秀燕扶我坐起来,对我说:“你都睡了三天了,粒米未进,身体怎么受得了?”说着她又对回头对站在后面的四季说:“还不快给去弄点吃的来,最好是熬点粥,熬得稀一些。”
房里只剩下我同秀燕两个人。她帮我整理被角,凑过来低低地说:“一个叫黑子的渔民跑来见我,说你没去惯常要去的地方,又跟傅家的佣人打听到你被关起来了。要不是他,我还不知道有这事。”说完她眼睛一红又哭起来:“我实在没料到傅博延是这种人。惠贞,都是我不好,我不知道他们在这么算计你。”
我也胸中悲恸,眼泪瞬间涌上来。我抓住秀燕的手,恳求她:“秀燕,我无父无母,无兄无弟,世间只剩你一个朋友,你能不能救救我?”
秀燕悲悲戚戚的抬眼看我,抹着眼泪,停了半晌才说:“你不知道他们两个在这宗生意上已经压了多少钱。我今天能见到你,还是我同三少爷说,我来劝劝你。你叫我怎么救你?”
我颓然放开秀燕的手。是,我可以逃,反正不是逃就是死。可秀燕还有两个孩子,身体和灵魂都同她那陈家大院绑缚在一起,却要叫她往哪里逃?
秀燕擦了眼泪,止住抽泣,偷偷说:“人我给你带来了。”说着朝门外喊:“傅小黑,把东西拿进来吧。”
进来的是黑子,手里捧着一大推药材吃食,还有一摞书。黑子也不好走近,只把东西放在了外间的桌子上。从我在的地方往外望,只看见他笔直的身影默默站在那里,个头似乎又高了一截,裤脚和袖子都有些短。我勉强朝他笑了笑,对他说:“谢谢你。”他没说什么,这么远我也看不真切他的神色,只见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紧紧握着拳头。
过不多久四季就捧来了白米粥,秀燕监督着我喝了一小碗,就不得不要告辞。临走前秀燕特意拿过几本她带来的书,塞在我怀里说:“怕你一个人无聊,给你带了几本小说,特别好看,你一定要看。”
秀燕走后,一切又归于平静。四季把门从外面锁上,把阳光都隔绝在外面。回想起来,在那些昏暗浑沌的梦境里,我也许是想死的,只是秀燕将我从梦境里拉出来。我想到我还有谨芳,如果我死了,她要怎么样?能不能在姚氏身边长大?将来会嫁一个什么样的人家?
我躺在床上,思绪纷乱,反反复复想着将来,继而又回想起秀燕走时的神情,似乎着意要我看她拿来的那两本书,很是不寻常,赶紧把那几本书拿出来翻了一遍,真的在其中一本里飘出一页纸片来。
那片纸不过三寸见方,上面有锋利挺拔的字迹写着:“海螺声处待佳音”。落款只有时间,写的是民国三十一年正月十七,正是昨天。
短短七个字,没有名字,我却惊得从床上跳起来,因为那笔迹我最是熟悉。我看过他在父亲书上的眉批,我同他叫黑子传过无数字条,我读过他给我的长信,那些文字至今字字皆还在我心里。
那是冬生的笔迹。
作者有话说:
我来剧透一下:大家不要对冬生抱太大的希望~~(逃走)!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