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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北岛来信(4)

那一周余下的时间, 微微去了一趟h城。

最近福利院的房子重新装修了一遍,小朋友的家具增添了不少,一些小朋友毕业离开了, 又来了几个小婴儿。和平忙得不可开交, 美丽也是, 只不过美丽整天抱着个话梅罐子,连跟小朋友们一起做游戏的时间都不肯放开。

微微笑话她,跟和平告状:“你看看她, 自己吃得那么酸也就算了, 肚子里的宝宝可别怎么办, 肯定在抗议了。”

她往美丽嘴里塞一颗大白兔奶糖, 美丽拼死反抗,两个人闹成一团,和平在旁边看着只是笑。

美好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转眼她又要离开, 走之前她去了一趟永平。

傅修远留给她的地址在永平县城边缘。她坐长途汽车赶到那里, 发现那是一个棚户区, 屋檐连着屋檐, 窄巷接着窄巷,违章建筑几乎搭到巷子中央, 家家户户把衣物晒在窗户外面, 杂物和垃圾堆在街角,分不清哪里是路, 哪里是人家里。

她在小巷子里转了几圈,几乎以为要迷路, 才找到那扇生了锈的铁门。门牌号躲在铁门边围墙的一角, 风吹日晒之下, 已经变得和围墙同样灰扑扑的颜色,不仔细辨认根本认不出那个数字。

她事前打了电话联系,这时候在铁门上笃笃敲了几下,就有人来开门。迎接她的就是电话里同她说话的那位老人,看起来有七八十岁的高龄,穿着旧得褪了颜色的滑雪衫,凌乱的白发,微微佝偻着背,颤巍巍地替她打开铁门,带点讨好地朝她笑:“艾小姐好,我就是傅谨英。”

她在孙惠贞的日记里读到过这个傅谨英。那时候他还是个圆滚滚的小孩,爬在姚氏的怀里吃点心。沧海桑田,如今他已经是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处境与傅宅里的小少爷看起来有云泥之别。惠贞的命运让她感概万千,特别是想到自己也是惠贞的后代,原来她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

傅谨英把她让进屋,请她在堂屋中间上坐。老房子有共同的缺点,采光不好,阴暗潮湿,总透着些阴森隐秘的意味。这间小屋子又家具破败,陈旧不堪,可见得主人生活的困顿。傅谨英端上一杯茶给她,倒是香气四溢。他说:“拜读了艾记者写南岛大宅的文章,听说你对傅氏一族的事感兴趣,我是傅氏后代,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其实她写的关于孙惠贞的文章,对傅氏,特别是傅博延,可以说是极不客气,甚至是揭了他家的阴私,没想到这位老人倒对她还十分热络。她的语气也尽量放得低一些:“您说得不错,我确实对傅氏家族的故事很感兴趣,其实是对南岛民国的历史都感兴趣。不知您还能提供些什么材料?”

老人停了一停,似乎早有准备,从背后的书架上拿出一只破旧的纸盒子,送到她眼前,打开盖子。盒子里是一堆褪了色的旧照片,他就一张张拿出来给微微看:“这一张是我家的全家福,坐着的是我父母,站着的是我。这一张就是家父,应该还是他年轻时候的样子。”

她看了看那张年轻傅博延的照片。照片里的傅博延穿着白色洋装,个子很高,浓眉大眼,不愧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有迷惑人的皮相,可惜出色的外表掩盖的是渺小的灵魂。那张全家福里的傅博延已经沧桑了不少,傅谨英也已经有六七岁的模样。她问:“您应该还有个妹妹,叫傅谨芳吧?怎么全家福里没有她?”

他一愣,似乎没料到有这一问,回过神来才回答:“她是孙姨太生的庶出的姑娘。孙姨太死得早,谨芳平时跟着佣人张妈,也不同我们一道生活。”

她一听,隐隐感觉到谨芳的境遇似乎不太好,追问:“后来呢?您和傅谨芳有联系吗?”

老人摇摇头:“谨芳很早就出嫁了,嫁到永平乡下的什么地方,我们没什么联系,而且她很早就得病过世了。”

她又问:“傅谨芳可有儿女,现在在哪里?”

老人说:“谨芳生了一个女儿,也是嫁给了当地的渔民吧,早些年听说,生孩子的时候难产死了。”

尽管已经料到,她的心仍旧隐隐地钝痛,为惠贞,为谨芳,也为她从未谋面的母亲。三代女性,似乎都未得到命运的垂怜。

她又问到傅博延的经历:“那么您父亲傅博延呢?听说傅家人后来都逃去了台湾,怎么您还留在了永平?”

老人说:“解放军打过来的时候,我祖父祖母都已经过世。大伯弄来了船票,但能带走的人数有限,就只带了大伯和二伯两家人。我父亲他……”他说到这里神色一顿,似乎略有些难堪,停了停,好像下了一个决心才说:“他早年同一个大汉奸走得近,一起做过生意,因这事名声不大好。后来日本人走了,他也坐过牢,吃过许多苦头,大伯二伯为此同他不怎么亲近。”

不亲近恐怕是委婉的说法。傅博延一个顶着汉奸罪名的人,亲人撤走时唯独留下了他,想必境况是凄惨的。傅谨英又从盒子里找出一张照片:“这是家父的遗像,享年五十七岁。”

照片上的傅博延形容枯槁,颧骨突出,头发只剩稀疏的几根,瘦得几乎看不出年龄,哪里还有当年的风采。她问:“他是因病过世?”

傅谨英又顿了顿,脸上露出悲哀,淡淡说:“家父早年受过枪伤,一直疾病缠身,后来家里条件不太好,他的病也没得到好好治疗。他过世的时候是在牢里,过世的原因倒不是因病,是被活活饿死的。”

她在心里算了算年份,傅博延五十七岁时,应该是中国最动荡的那些年。她心中感概万分。惠贞的死,同傅博延有直接联系,而他自己捱风缉缝,勾结钻营,最后似乎终于搭上了章先生的线,却也因此逃不过凄凉结局,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报应。

一席话聊完,她起身告辞。傅谨英把她送到门口,迟疑了半晌,问道:“艾小姐,我们以前是否见过?看你的样子,我总觉得你有些面熟。你该不会是跟傅家有亲缘关系吧?”

她笑了笑,断然否认:“我家在h城,应该跟傅家没任何关系。”

老人恍然点了点头。她正要走,老人又叫住她,手扶着铁门,面有难色,迟疑片刻,最后还是问:“傅先生答应过的报酬,不会变吧?”

她在心里一哂。傅修远还是那个傅修远,总是用最直接和最有效的方法取得别人的合作。她回答:“您放心,他不会忘记的。”

从傅谨英老人的家出来,天色尚早。原来她想去南岛看看,看看惠贞同冬生初遇的学堂,他们聊天坐过的大榆树下,还有池塘里悠然自得不为世事所动的锦鲤,不过转念一想,南岛大宅最终是惠贞最想逃脱的地方,所以改变了主意,乘船去了北岛。

早春的海波涛涌动,一片灰冷。就在几年前,她抽中一个奖,也是在这样的天气跨越大海来到这里。沿着长满青苔的小路拾级而上,小山坡的顶上就是那幢黑瓦白墙的思惠居。小楼大门紧闭,楼里没有一点动静,只有楼上窗口吊的几串海螺迎风而动,发出咚咚咚的撞击声。

她在门口随手拍了几张照片,心想,本来就是临时起意来看看,既然没人,那就作罢吧。只是她正要转身离开,身后又有人叫住她:“哎哟,这个不是艾记者吗?”

她回头一看,是向来在思惠居打扫看门的傅阿姨。阿姨还是那么热情,看见她像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打开门,一边拉她进屋一边同她聊天:“这么远来一趟,不进来坐坐就要走?来来来,坐一会儿,阿姨请你吃面。小傅先生呢?怎么不同你一道来?哎哟,从来没看到过他这种老板,开门做生意么,一个客人也没有,冷冷清清,他自己这两三年也就来过这么一次……”

傅阿姨拉她坐下,又说:“你等等哦,不要走,我去烧一碗黄鱼海鲜面来。”

傅阿姨走掉,她在桌边坐了一会儿。北岛的空气冷冽,清风里带着海的咸味。她在风里等了片刻,站起来,在熟悉又陌生的房间里转了一圈。楼下是堂屋,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方桌和四把椅子,靠墙的柜子上放着一只古旧的自鸣钟,大概算是这房间里最值钱的东西。楼上是两间卧房,一间曾是惠贞父亲的房间,另一间大概就是惠贞住过的地方。再顺着吱呀作响的楼梯往上,就是那间阁楼。

读过惠贞的日记再来到这里,全然是另一种心情。窗外的海颇不平静,波涛拍岸,发出不安的轰鸣声。从窗口向外望,可以看到地平线上南岛遥远而模糊的影子,犹如浮世万千里的一个梦境。她在窗边的桌子前停留了片刻,想到那时候就是一阵风来,吹开了木窗,把她的东西全吹到地上,她的铅笔就一直滚到惠贞藏日记的地方。

那本夹着日记的《左传》已经被她拿走,地板下的洞里肯定是空空如也。她鬼使神差地过去按了按那块木板,木板应声而开,洞里却并非空空如也。那里面竟然还躺着一本书,并不是惠贞留的那种蓝皮线装书,而是一本有彩色封面的英文书。她拿起来一看,是一本显然被人翻过很多遍的旧书,英文版的《人性的弱点》。

她是见过这本书的,那时候傅修远带她去了南岛傅宅里的思惠苑,她就在他的抽屉里见过这本书。她诧异他怎么会把这本书留在这里,心里隐隐有一些预感。果然,她随手翻了翻书页,就有信纸从书页之间飘出来。信里写道:

“微微,

这封信写在我即将奔赴南美之前。

如果一切顺利,我大概马上会在去加州追回你的路上。但如果你读到这封信,那我应该已经不能去了。南美之行是我的最后一搏,生命危险在所难免。但这件事必须要做,否则你我永远都是危险的。

记得我问过你,如果这一生只能实现一个愿望,那会是什么。你说要和爱的人在一起,直到地老天荒。很希望能帮你实现任何愿望,可惜这件事我没办法做到。

这许多年我一个人在异乡长大,最孤独的时候常常想到,没关系,全世界都不站在我这边也没关系,至少还有一个你是我的同盟。我们同样受过他们制造的苦难,只有你肯定会站在我这边。你是我的,是我没有过的家人,是爱人,是必须要保护的人。你不知道你的存在对我的意义,不知道我其实很害怕。有一天,如果他们把你也抢走了,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发生的一切并不是我原先的计划。老头子给你留的遗产相当可观。我应该先把傅维闲处理掉,再把你推到台前,继承你应有的那一份,这样才对你安全。原谅我还是自私了,做不到一直呆在自己的孤岛,没能力一个人孤军奋战,需要你给我一些慰籍和力量。谢谢你陪我走过的路,那应该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最近我也想过很多很多,和你一起,收养一条流浪狗,甚至生一群小孩,每天早上去山顶公园散步,偶尔去没有人烟的地方登山。深水湾道的房子太大,我从来不喜欢那里,但如果有猫有狗有小孩的话,可能就不会显得太空洞。但我想得更多的还是不甘。我同你是不一样的,没体验过“爱是永不止息”,只见过欲望和背叛。你历经磨难还能保持一份纯真,我做不到。

你也许会问,这样做值不值得。在我人生相当长的岁月里,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值得。如今如果你再问我,我只好回答,我并不知道。任何选择,如果没有真正做过,你永远不会知道值不值得。

我唯一感到抱歉的人是你,无法达成你的愿望。傅氏的东西原也应该有你一份,深水湾道的房子就留给你吧,我不喜欢那里的黑暗冰冷,但你总有办法把它变得温暖光明一些。

我给律师留了指示,宣布我遗嘱的时候会暗示你来这里找信。原可以直接把信留给律师,让他转交,想了想还是留在这里。你那么喜欢这种刨根问底的过程,就满足你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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