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2 / 2)
阿箬抿着嘴,慢慢站起身来,眼看一片片绿叶变得枯黄,在大火中化成灰烟,而那些灰烟纷飞于白雪之中,如星火般闪闪烁烁,最终变成焦黑,一粒粒落在雪地里。
“我的树……我的树……”何桑的身体渐渐恢复了一些,即便他平日里待人和蔼,与人为善,也抵不过他现如今面貌上的可怖。
何桑站起身朝芸娘靠近,那两个药童与他的徒弟都不敢正眼看他,他们发现何桑扭曲着那血淋淋又焦黑残破的身子朝他们走来时,顿时吓得松开了手,惶恐着往后退。
他怔了一下,阿箬的心口也揪了一瞬。
哪怕是照顾了多年的人,明知道他不会伤害自己,也在他靠近的瞬间本能惧怕与退缩,唯一不曾后退的,是顾风……
傻小子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傻了,即便满眼都是恐惧,可依旧站定原处。
随着何桑一步步靠近,芸娘也终于知道害怕了,她浑身颤抖,脸上的皮肤苍白无血。在何桑走到她面前时才发出一声又一声惊恐地尖叫,大喊道:“妖怪!妖怪啊!”
何神医变成了妖怪,这一声声呐喊,也让那些原先就在医馆里的人不住退后,谁也不敢靠近何桑,他如洪水猛兽,与那棵树上的功德一般,一夕间崩塌。
何桑拽着芸娘的头发,让她抬起头来看向自己这张可怕的脸,他的手掐在了芸娘的脖子上,对她万分痛恨,早知道会变成今天这样,当初他宁可芸娘死在医馆前,也不会为那一点功德而救她。
如今他什么也没了,那便什么也不怕,几百年来的付出就差这么一点……两百八十七年,已经两百八十七年了!
何桑的手越来越用力,芸娘的表情愈发痛苦,顾风站在一旁抖得厉害,他知道何桑是想杀了芸娘,以往的他不止一次为了芸娘可以去死,也不止一次想要杀了所有伤害芸娘的人。可这一次顾风动不了手,何桑救过他,每次芸娘将他打伤的时候,他都是到何桑跟前求药的,就连如今他身上的药,也是何桑叫人帮他敷的。
顾风不能帮芸娘杀了何桑,却也不能眼看着何桑伤害芸娘。
他猛然伸出手去推何桑,越是如此,何桑下手越狠,芸娘的舌头都伸出来一长截,甚至都无法呼吸了。她的胸腔剧烈起伏,濒临死亡叫她落了满脸的泪,顾风无法撼动何桑要杀芸娘的心,除非他抱着杀死何桑的目的,才能制止他。
阿箬甚至能看见芸娘的生命在流逝。
她没动,没有帮芸娘,也没有阻止何桑,她看向漫天飘零的火星和大雪,还有那些原先聚集于树干此刻却纷纷远离的灵气。
阿箬的眼神在这所小小的医馆四处打量,也终于在此刻看出了些许不寻常的地方来。
医馆是个阵,房屋的建造形成了一个阵圈,难怪医馆前的门总开了一条缝隙,原来不是怕深夜有人敲门他们听不见,而是因为这个阵需要一个豁口,来召集所有的灵。
凡是入了这个院子里的功德都被阵法困住,逃不出去,最重要的便是眼前这株正在燃烧的槐树,一切灵与功德都依附于上,靠树来存活。
它们化作了这棵树的树干、枝叶、每一滴水分,树被烧了,它们也都没了。
芸娘就要死了,这大约是何桑这辈子第一次杀人,所以他的气息喘得很粗,阿箬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甚至没有避讳。医馆门外挂着的两盏灯笼忽而被风吹下,落地时里面的油灯倾泄,瞬间燃烧了老旧的灯罩,上面颜色脱落的画顿时被火吞没。
何桑停手了,他的背很弯,悲痛地松开了芸娘的脖子,芸娘晕了过去,而何桑僵硬地朝医馆前方看去,能看见那条门前开着的缝隙处,正是两盏落在一起燃烧的灯笼。
那道门上的缝隙,被人破开了两道口子,正好能钻进一个人,原先打开聚集灵与功德的门,成了最终烧毁这一切的原因。
何桑也无需再求仅剩的十三年了,过去的两百八十七年,统统化作一场空。
他转身看向阿箬,目光呆滞,许久后才露出一抹苦涩的笑,何桑对阿箬道:“现在你可以拿回属于他的一切了。”
不再要那个十三年了。
医馆外的街道渐渐传来了一些人声,众人都看见了这所院落里冲天的火焰,都想过来救火。这么大的火焰只要风向一变,周围几所住宅都会受创,那些人的声音远远传来,喊着“走水”。
何桑便在这一声声中,走近阿箬,又重复了一遍:“现在你可以,拿回属于他的一切了,阿妹。”
贪生怕死这个词,似乎又不是何桑了。
阿箬问他:“那你医馆里的这些人怎么办?”
何桑闻言,喉咙里发出了沙哑的一声自嘲,似笑又似哭。
顾风的眼里只有他娘,不会在意何桑的死活,苏老爷的伤势不严重,药也配下,只要按时服用不过月余便能痊愈,至于苏妍的病……依何桑的医术,本就束手无策,他救不活苏妍,便是再留几日,他也救不活。
往日起死回生的本事,阿箬都知晓是怎么一回事,无需何桑多说,她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等何桑的身体恢复,阿箬便在他们俩的周围设下结界,防止他人突然闯入。何桑如在衙门前重遇阿箬时一般,走到一个距离后便不再靠近了,那道距离于三百多年前原是不存在的,也在三百多年前砌成了高墙。
何桑身体里的仙气正在微微发光,他其实面对死亡一点儿也不胆怯,只是在临行前问了阿箬一句:“你遇见时雨了吗?”
阿箬微微一怔,嗯了一声,又补了一句:“你是最后一个。”
何桑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许久的沉默,久到那些仙气从他的身体里剥离出来,周围的飓风卷起了雪渣,一粒粒扫过他带血的皮肤,连带着那些纷飞的雪也变成了红色。
何桑又问阿箬:“他走时难过吗?”
阿箬轻轻眨了一下眼,垂眸没去看何桑,她回想了一下何时雨在最后那一刻脸上的表情,虽然茫然,却也并不痛苦,想来,他是不难过的。所以阿箬摇了摇头,算是回答了何桑,她没有勇气去看何桑消亡,也不知何桑有没有看见她的回答。
阿箬的心里其实还有许多疑惑,在此时却都不重要了。
结界消失时,那株槐树也烧到了最旺的顶点,每一片叶子都化作灰沫,医馆里的人不敢靠近她。方才那一瞬的风迷住了他们的眼睛,再睁开时何桑已经不见了,他们没问何桑去了哪里,如今看向阿箬的眼神,亦如看向从火中出来的何桑。
阿箬身上的伤已经复原了,她此刻才发现原来自己是光着脚走出来的,一双足在雪里冻得苍白,冷得没有一丝知觉。
何桑的仙气回到寒熄体内了,其实他不是岁雨寨里的最后一个,阿箬知道,她才是。
愣愣地回头,阿箬没看见一贯站在她身后的寒熄,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快,眼前瞬间犯花,好似方才她从房间里跑出来时,寒熄便没跟上了。
阿箬一来便看见何桑往火里冲,她当时没想要回头看一看,她以为寒熄一定会在。
医馆外的人砰砰敲响了大门,有的人已经等不及从芸娘劈开的那如同狗洞的门缝里钻进来,他们都带着一桶一桶想尽办法弄来的水,三两下便将医馆的大门给拆了。
一群人乌泱泱地冲进了医馆后院,询问发生了何事,两个小药童完全说不出话来,只有何桑的徒弟哆哆嗦嗦地指着阿箬,开口道:“她、她把师父弄不见了。”
阿箬设了结界,他们并未看见她是怎么杀人的,只知道一个眨眼的功夫,何桑便消失了。
涌进来的百姓有去救火的,也有跑到阿箬面前质问她的,阿箬没心思去应对他们,她想回去找寒熄,小屋就在一扇月洞门后,阿箬很慌张,她直觉情况不大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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