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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润物无声
建始七年三月一日,清昼多雨,天白含翠。
在宫中阅卷半月的楚崧终于回返家中,因着禁中劳困颇多,兼细雨披身,不觉在儿女面前咳了几声。
楚姜立即便叫人去唤疾医前来,楚晔也面含忧色,“便是卷册繁多,父亲也该珍惜身子。”
楚崧正要开口,见到怀中幼女也皱了鼻子,小手正指向自己,“父亲往后再要说是我们顽皮闹了毛病,可是再不能了。”
众人发笑,连苦于孕事的顾媗娥也好一场开怀,一家人又是一番欢笑不提。
檐雨连珠般坠地,熏炉里升烟,缭绕阁中,本该清淡的景致,因着一家团聚于此,反成了温柔可亲的陪衬。
待至楚崧喝下一碗女儿亲煎的药,时已过正午,楚晔还要回东宫,顾媗娥与楚衿也面露倦色。
他怜惜妻女,一个正孕中,一个尚是年幼,便叫各自散去。
临别时顾媗娥又叫了楚姜到一旁去,自袖中掏出一纸给她,“你十一姨在家中待得无趣,说是要来长安玩耍,这信是同昨日随礼一并送来的,尚不知她几时到呢!”
楚姜有些欢喜,当着继母的面便拆了信,却只见薄薄一行,“明璋吾甥,我要来长安了。”
这俏皮明快的一句,仿佛已将那个娇憨天真的少女带至了眼前。
她嗔笑一声,“前几日少岚姐姐在时,还说不知何时得见十一姨,这却要来了。”
顾媗娥也笑,“她一惯爱胡来,又不说明哪一日到,哪日灰头土脸地上了家里的门,我可是要撵出去的。”
话音刚落,却又被阴雨激起的泥腥惹发一阵呕,仆妇忙不迭地搀着她回去。
楚姜便又送走兄长与幼妹,待折着信回头时,正见父亲含笑看着自己。
她殷勤笑问:“父亲这是头一回做主考官,都瞧了些什么奇才?”
楚崧失笑,挥挥袖子,“还不待为父问你那吴厝是怎么回事,你倒是先问起来了。”
“本来以为他好歹是个富家子,舍了仕途也能做个富商,后头女儿一见他连曹子建的《九愁赋》都写了出来,又遣返仆从,怕是要出大事,已经请示去殿下跟前了,眼下且不必女儿做些什么的。”
她说着便挽上父亲,“倒是今年这回太学试,清早采采便说街市吵闹,张在宫门外那张榜单上挤挤攘攘几大行,名字怕是有上千个,往常不过只招三百人,这回又是为何?好些以为自己不能入选的书生,都回返家乡了,这回岂不是劳动他们再跑一趟。”
楚崧听她一问便在症结处,悠悠道:“后宫有喜,陛下大悦,又闻太学中学舍空置颇多,特下此恩赐,原先三百人分甲乙丙三等各一百人,如今仍旧前三百入甲乙丙三等,其余七百人为添员,将来不入朝官擢选之列,只在各州郡吏员缺处去做填补。”
楚姜恍然大悟,周朝的吏与官,是有着明显区别的,倘以郡吏入仕,身后若无家族,升迁难矣,难怪诸世家对此没有抗议之言,又是天子自称狂喜之举,稍有眼色的便不会去扫天子的兴。
况且书生们若是回乡,靠着才学也并非不能做个郡吏,故而那榜上的也未必个个都要去太学里虚废三年光阴。
不过又有一念自她心头闪过,她看向楚崧,果见他神色并不如语气那般轻松,遂轻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陛下此举,可是在为寒门开路?”
楚崧这才点点头,开口便叫楚姜震撼。
“那吴厝的答卷,在前头几轮阅卷里被刷出了两千名外,最后呈到我与你左叔父眼前的,只有一千份定好位次的,然而陛下竟于深夜前往,玩笑般地从那刷下去的两千多份答卷里随手抽了几份,其中便有这吴厝的。”
回忆起天子当时的笑,楚崧犹觉心惊。
夜烛阑珊,残灯昏处,笔墨堆叠。
天子立于那些被黜落的卷册处,抽出的那几页,仿似自泥垢里翻洗出的新芽。
“伯安,稚远,朕瞧着这一个颍州吴子善,答得也不差,怎么落在了这里来。”
天子俯身执卷,论对指点,这是自立太学以来,开天辟地头一回。
除楚崧与左融外,殿中人皆噤若寒蝉。
终究是楚崧站出来自认疏漏,叫众人将三千多份再审再阅,方有了今日这榜上的一千人,那吴厝,便在甲等第八名。
阁中一时静默,楚姜脚下轻动,只觉膝下一软,跌在了一边的栏杆上。
终究是,南齐故事,成了儆戒。
楚崧观她此态,心中微叹,“明璋,不足惧矣。”
楚姜扶着栏杆坐下,“只是绵雨惹生青苔,脚下湿滑。”
然而此句终了,她还是承认道:“加之,女儿心中也有惧意。”
昔日短寿之征不令她惧怕,匪众胁逼未令她胆怯,如今不过是天子欲为寒门开路,却叫她仓惶至此。
楚崧忽觉他这女儿才是世族政客该有的样子,
这样的反应,说明她已经想到了此事的归终,寒门若立,则世家门阀衰微。
然而他却笑问:“明璋,君子有中和之道,捭阖豫审世间变化,预卜吉凶,你以为此事,便能致使世族末路吗?”
楚姜观他仍旧云淡风轻,神情松动,不觉摇头,“一朝寒门起,一夕豪族立。”
崛起的寒门,总会成为新的豪族,这是必然。
可是她的担忧却并非此处,而是由虞氏想到了楚氏。
她叹道:“然而若似昔日南齐,一但风教薄,士无德,门阀立于皇权之上,便纵无外敌,终将谱录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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