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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想,假若一日,需一个人坐在这把椅子上,直到白首。
叫天下臣民簇拥着,重楼殿阁掩埋着,普天之下,王土之上,但有所求,莫有不应。
但又常常从这样的梦里惊醒过来,不知所适。
他曾做过一个梦,梦里自己老了,老态龙钟,昏眊重膇,白发稀疏不胜冠,身边有内监五十、卫士五十,日日夜夜守在榻前不离,在孤枕边点起长明灯。
“陛下富有四海。”有人说。
“万国来朝。”
“八方宾服。”
“四海晏清。”
“蛮夷莫敢来犯。”
……
在这些总听不厌的阿谀奉承,铺张山河的华辞美赋里,又有一道声音,像一道冰冷的月光,落在行将就木的老朽床榻之前,说:“你一无所有,唯有此榻,一人,一灯。”
儿女徘徊广厦前,兄弟藏进复壁里,猛士撑起刀戟林,臣奴跪地伏山丘,宫嫔顾盼作杨柳,都望着……望着他死。
他像始终被那盏长明灯照摄着,被冷光侵吞,孤独啃噬,在灯烛卷起的诡谲幽影里扑杀、权衡、化解、征服,独自咽下一副铜浇肺腑,铁石心肠。
如他对李弈所言,已认此命,“为千千万人所负,皆是寻常。”
也将“负尽千千万万人。”
但这一生一生,所有所有,在她一句“我不负你”面前,是何等脆弱。
他几乎能听见身体里阵阵轰然崩塌碎裂的声音。
她说的不负,不是心,不是言,是行。
心易,言易,行难。
她自己尚为铁锁羁縻,有生来牵绊,各自有命,却如明灯照路,茕茕独行,双手沾着血,硬是杀了出来。
赶在被既定命运掩埋之前,在葬入千秋万代帝陵以前……
他周身被汹涌的潮水冲刷,抑制不住地颤抖。恨不得此时此刻山崩地裂,要什么江山社稷万世功业,不如天塌了,穹顶就此落下来,休止在此时此刻——
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他忽然撑起龙椅的扶手,倾身吻了上去。
伪朝登基之殿,殿后空棺侧麻衣如雪,庄严肃穆都荒诞,冷盘傲距俯瞰天下的王座,在明烛煌盏里发着冰冷的光。
椅面微微温热。
朱晏亭不知他在想什么,只看到他眼眶越来越红,眉眼神色变幻,觉察到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手重新抓紧滑的扶手,蓦然眼前一黑,吻已落到唇边。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一瞬,感到拆骨重塑般的如释重负。
先是颤抖鼻息,一味小心翼翼靠近的柔软,像是不忍触碰珍藏,沾了身,骤然激烈,血与火的滋味就席卷而来。烟火、尘嚣、道道伤口、干裂开、还有血,还有泪水,泪水化开污浊,她面颊也沾上了脏污,浑身都被铁甲咯疼,身底龙椅也冷硬。
整个人已横陈椅面,他单膝跪来,臂兜揽腰,托她颈向龙首,枕向引枕,顷刻前指尖触碰也觉得冒犯的扶手,此时作了足底承托。
他污迹斑斓鼻峰蹭在颊侧,锈味的唇又吻又咬。
她一时神思混沌,对他忽然发疯似的行径肆由纵忍。
被身后凉意激得警觉,也只是紧紧搂抱,将胳膊环绕上他伤痕累累的颈项,撑胸膛贴向甲胄,呼吸缠着追上唇畔,不舍有片刻分离。
朱晏亭抬起头,天顶明镜一样的藻井,照见错落之影,她仰头看着自己与皇帝在庞然金座上交缠的身影,她神情怔怔,如祈天神,如观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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