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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前半生中,他受着赵慎的庇佑,京州小镇远离俗世,说是世外桃源也不为过,而盛京则是丝竹歌吹的风流皇都,沿途的宁州、永州等地作为士族的基本盘,十三州的泼天富贵汇聚于此,虽有民生多艰的抱怨,但大多被掩盖在士族高门的繁华之中。

他这一生实在太顺了,故而当初在盛京说服岳武出兵时,他虽能敏锐地感知到梁王朝的江山正摇摇欲坠,但一说起来却总有种读书人咬文嚼字的空泛,他尚不能真正描述“百姓置身水深火热”是一种怎样的面貌,直到他亲眼见到这大厦将倾的一幕。

他想起了苦苦支撑的谢珩,又想起死在烈焰中的赵慎,谢珩困守在盛京城中一生只为拨乱反正,而赵慎付出生命为代价只为践行遥不可及的理想,直到这一刻,李稚感觉自己才终于真正地理解了他们那种虽千万人我独往的一意孤行。

他想起赵慎对他说,父亲曾许誓创造一个泱泱盛世,那时的赵慎靠在碧绿的琉璃窗前,眼神如汤汤春水一样温柔,直到这一刻,李稚才终于明白了那道眼神究竟意味着什么,一道虚幻的火光焚毁了那抹红色的身影,他忽然痛得浑身都蜷缩起来,赵崇光、谢珩、赵慎,一道道的身影、一代代的人才自他的眼前浮现,黄图霸业一吹即散,千年变更如走马,数阵激烈的情感忽然涌上心头,李稚痛苦地喘着气,濒死的感觉漫上来,那股毁天灭地的烈焰再次出现在眼前。

李稚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够活着去往豫州,他伤得太重了,身体早就绷到了极限,只靠着最后一口气强撑到现在,他想活下去,也必须活下去,就在李稚攥紧那枚令牌浑身颤抖时,一阵冰凉的风突然径直吹入庙宇,像是神灵的手拂过他滚烫的额头,他不自觉抬头看去。

为祭奠亡者所建的庙宇早就荒废多年,高处的墙壁上还留着当初记录的墨痕:元和十三年,岁荒,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百姓易子而食,岁终大雪,死二十万人。

李稚下意识往下读,黑色字迹如蚊蝇般密密麻麻涌现,李稚骤然有种魂魄出窍的感觉,豫州二十年来的惨痛历史在他的眼前徐徐展开,无数人死于冰天雪地中,陈尸千里,最终却只在荒山野庙中留下这么一点微末的痕迹,风雪呼啸而过,没有留下一个名字的记载。

他记得,豫州是士族公认的富庶之地,被称为南国仓禀,豫州四大高门连在盛京都是声名赫赫。

那一刻李稚的眼前骤然再次浮现出赵慎、谢珩、赵元甚至是谢照的身影,最后忽然定格在杨琼离开盛京时的那个瞬间,对方虚无缥缈的声音似乎仍然盘旋在耳边,“都一样,秋天已经到了,风中的落叶无法控制自己往何处吹去,这个王朝不会更长久了。”

仿佛是一句幽幽的谶言,原来早就有人为他们讲述了这结局,李稚如坠冰窟,却又瞬间感觉到浑身的鲜血滚烫起来,一股难以自抑的战栗席卷他的周身,他开始剧烈地咳嗽,手用尽全力捂着嘴,鲜血却仍是不断从指缝中涌出来,像是呕出来血淋淋的真心。

暴风雪盘旋在庙宇头顶,发出如雷的恐怖声响,像是怒目的神明降下最后的预示,追问着他、催促着他。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何去又何从?你想要什么?

流出来的鲜血像是在燃烧一样,李稚竭尽全力仍是无法直起身,长久以来折磨着他的伤痛却在这时忽然开始消散,他一点点喘着气,想让自己尽量保持清醒,但整个人却好似骤然跌入无尽的黑暗之中,幻觉此起彼伏,恍惚中不知是谁在大声呼喊他的名字,他低头用力抓着那枚青玉令牌,眼中终于落下泪来,却不知道自己为谁而如此悲伤。

同一座庙宇中,一个小孩正单手抱着膝盖蹲在门后,一双眼睛牢牢盯着神志不清的李稚,他背后那只手掌中藏着一块巴掌大的砖石,等李稚终于没有了动静,他悄无声息地游上去,借天光仔细打量那张血色全无的脸,为保万无一失,他拿出砖石对准李稚的太阳穴,用力地砸了下去。

李稚的身体应声倾倒,饥饿的小孩把砖石一扔,迫不及待地去从李稚的怀中翻找食物,他摸寻到一块东西,甚至还看不清楚那是什么,立刻塞到嘴里去,咔嚓声响在黑暗中格外清晰,他像是一只饿疯了的老鼠蹲在地上大口咀嚼着饼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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