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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襄元打量那叠白底黑字,到底克制不住慾望伸手翻了翻,这一翻才发现,那可不只是一叠研究报告,里面还包括了许多政府机关的公函文件。

她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对照着日期,找到最起始的那份。

最早一份,就是三十年前陈教授向政府申请在实验室改造反应炉加速器的文件,也就是当初在寝室里卓更甫坚定不移说着的愿景,这本是一个学术与当局合作的前瞻计画,能为未来经济能源建构格局的雏型。

而回应这份计划的政府文件,上头大大写着「有待商议」几个字。

她拧着眉,按照时间顺序一张一张看下去。

却不知这一看,心脏缓缓地、高高地提了起来,提案,回应,再提案,再回应,一来一往,层层叠叠,愈看,愈觉得大事不妙。

一直翻到最后一张,横跨足足四年的时光,手指捏着的边角,按皱了「驳回」二字。

──社会运动风起,环保为当前主流,经费补助观感不佳,恕驳回。

她整个背脊已全是冷汗。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卓更甫的论文题目大大转向。

也终于将自己所知道的歷史与现在的僵局连结在一起。

四、五十年前,经济起飞,基础建设蓬勃发展。

那时候的高等教育还没那么普遍,设有研究所的学校少之又少。

京大在那时已是第一志愿,京大物理,更成了第一志愿中的第一志愿,里面的人随便抓一个出来,就算是系上最后一名,也申请得到国外一流理工大学。

作为当时新兴领域的核能,有享誉国际的大佬陈教授坐镇,只有最优秀的理工人才才能进入该领域,那会儿,大伙儿都是抱着对社会做出贡献的理想,没日没夜,投入一切。

这样的风气,到了约莫三十年前,社会运动兴起,开始转变。

彼时吹进一股环保风潮,也就是从这个时候一路到三十年后,反核成为人们口中的主流,培育核能人才的京大物理,也从第一志愿,一路掉到三十几名。

掉名事小,这些年里,愈来愈少人了解核能,才事大。

政策动盪,人力就会短缺,招不到学生,教授连着退休,日渐凋零,也就再没有人懂得如何看守核电厂,不论是维护,还是除役,通通是挑战。

搞废核能,替代能源在三十年内亦无法独挑大樑,能源经济就会崩盘,被他国踩在脚下,早晚的问题。

二十六年前,这个时间,这个时候,是实验室老旧反应炉更新的关键点,同时也是核能发展的转捩点。

在这一张一张的白纸高叠起来的拒绝之后,核能从此隐于云雾之下,就算只是张口说说,也会被反核团体抨击得体无完肤,成为再没人敢正大光明讨论的阴影。

即便大约在十几年前,减碳成了能源议题的重点,与碳排放无关的核能有了悄悄復甦的机会,但事已至此,为时已晚。

三人成虎,核能二字,早就成为人人口中一点唾沫就能吐死的对象。

这已经不是科学问题了,要懂得机械工程、电子学、热力学、材料学的核能,在郑襄元的世代里,成了舆论问题。

而得不到补助回应的卓更甫,自然也没办法,再研究原先的题目了。

郑襄元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脚底下涌了上来。

火热热,滚烫烫。

比她被那个莫名其妙的前女友贬低时,还要更加的波涛汹涌。

她知道,她最好离开这,去找卓更甫,现在就去。

可她动不了。

她没有办法想像那个真诚相信未来会更好的人,现在究竟处于什么样的地狱。

她没有办法想像那个从语言到行动全都是在为社会着想的人,最后却得迎面社会的反扑。

她没办法想像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局面,她光是看着这些档案,就已经心如死灰,无法呼吸了。

那么,作为当事人的卓更甫呢?

她还能,像最初看到她时,笑得璀璨明亮吗?

「喂,你还在这干嘛呢!都几点了啊!」

忽地一道惊天动地的咆哮吓得郑襄元浑身一震,几张文件被扫到地上,一转头,就见年轻版大鬍子庄绍仁孔武有力地站在实验室门口。

莫名就回到被指导教授支配的恐惧。

郑襄元捡起地上的纸张,小心翼翼问,「你……要、要干嘛?」

就算未来会成为传道授业的老师,庄绍仁那一身的狂傲不羈依旧是年少有成,脏话讲得那叫一个行云流水。

「靠夭咧还要干嘛?操,还能干嘛,你新来的?去所办啊!卓更甫都要停学了还婆婆妈妈个鬼!死娘们,你不是他们实验室的吗?!没有点同窗之情?!」

此时此刻,郑襄元已经无法在意被指导教授脏话连环骂后内心到底多分裂了。

她瞪大眼睛,「停、停停学?」

「妈的!连个学妹也不好好带,那臭傢伙活该被停学!」见她一脸无知,庄绍仁烦躁地捶了捶门板,「来啊,走啊!多点人去,陈教授或许能改变心意啊!」

这下,郑襄元再也不敢废话。

慌慌张张放下手上所有东西,跟着此时与她年纪相去不远的指导教授快速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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